在隻存在于曆史書邊角的邊角,有如山頂洞人之于人類,對于現代蟲族來說遙不可及的曆史中,那些未曾離開腳下大地的蟲族尚未發覺血液與基因的奧妙,粗暴地将“骨血”理解為字面意義上的混合。
那個時候蟲族以部落的形式存在。如果族長有意接納非本族群的異種外來者,他會要外來者剜出自己的肋骨,流盡全身半數以上的血液,并且族群中要有其他的蟲族自願獻出自己的骨和自己的血來填補外來者的虧損。*
如果經曆這麼一套蠻野無知又血淋淋的歡迎儀式,外來者還能活下來,他就不再是荒野中的流浪者,而是族群中新的一員。
這手段……也就虧他們都不是人,而蟲子的生命力又頑強得不能再頑強,不然這一套下來得死多少蟲子。
史學家将之定義為“骨血交融”的起源,而我也可以大言不慚地仿效,把我賣血的行為也定義為“血液外交”。
說笑了,不至于上升到外交的地步,第三、第四軍團間關系的好壞也輪不到我來決定。這次血液贈予隻是提供了一個支點,把米夏埃爾·默勒斯硬得要死的嘴撬出條細縫來,讓他沒辦法再當閉口的蚌殼。
在米夏埃爾精神狀态明顯好轉的前提下,下午的商談因而順利得多。特遣隊的參與最終被敲定下來,沒有讓在場的任何蟲産生額外的挫折感。
除了我略感疲憊,皆大歡喜。
呵呵。
西奧博爾德在彙報實兵實彈軍演選定的目标對象,我心安理得地閉上嘴,半阖着眼,盡可能悄無聲息地打了個哈欠。
這是我上輩子就練出來的“閉嘴打哈欠”小技巧,不論上課還是開會,都能夠有效避免尴尬并放松身心,非常實用。
雖然抽的血不多,但我很難昧着良心說這些天自己得到了良好的休息,失血後感到疲累也是在所難免。
“我方提議目标為東獅星盜團夥……”西奧博爾德側身讓開屏幕,調整圖片的大小,些微不自在的停頓後,他繼續說,“在過去三個自然月的監控中,該星盜團夥以LEO 178DR低等星為駐紮點,主要活躍于東獅座星系。”
随着他的介紹,這隻星盜團的大緻蟲員數目、軍火種類以及星艦掌握情況都顯現在屏幕上。
“基于此,建議此次軍演的目标為,在不使用殲星級武器的情況下清除該低等星上星盜有生力量。”
打哈欠暫停,捕捉到關鍵詞,在大梅裡森諾把眼神遞過來前,我舉手申請發言。
“……Vio——”西奧博爾德咬下脫口而出詞彙的尾音,改口道,“維奧萊特中校有什麼見解?”*
“不敢當,隻是一些疑惑。”我站起來,“旅行者系列、TR368系列……根據你方數據,這些星盜甚至有具備躍遷能力的大型星艦——這已經超出了一般搶劫犯的範疇,勞赫特少校,我方有理由懷疑這是某隻中等附屬軍團,乃至某個高等軍團的‘黑手套’。”
與“白手套”相對,“黑手套”就是被馴養的獵犬打手,甚至可能是個“挂上軍旗是軍艦,挂上海盜旗是海盜”的思辨問題。
我說過,東獅座星系是第四軍團轄區内的邊緣星系,它的資源并财富都集中在少數幾顆高等宜居星及其衛星上,中等星已經荒涼到其他星系低等星的地步。在無法田忌賽馬的日常生活中,東獅座星系的低等星早已淪為垃圾星;苟延殘喘以外,其命運就是在幹擾到航線時經權衡利弊被炸掉。
這樣的星系,這樣荒涼星系的邊緣地帶,既沒有這樣龐大星盜團夥滋生的土壤,也無法為它提供穩定運行的後勤保障。星系又不是生态缸那樣全然封閉,當搶劫無法滿足團體的物質循環,就必然有外界資源向内輸入。
盡管原小說并沒有這方面的暗示(又或者有但我一目十行輕飄飄略過了),但根據原小說預先做了資料搜集,我很輕易就能得出這個結論。
“不管‘手套’的使用者是誰,摘掉它都算不上麻煩,我們也不在乎這會讓誰感到不快。”我看向大梅裡森諾,他點了點頭,我便繼續說,“但是,打臉前都不知道要打誰的臉,這會讓我們重新評估貴方的情報獲取與分析能力。”
“關于這個問題……”
“關于這個問題,我來進行解釋。”
米夏埃爾做了個“暫停”的手勢,打斷了西奧博爾德。他看向我,禮貌地颔首,權當做一個問候,才開口說話。
這位少将有着一個中等種慣有的名字,但他應是高等種無疑,可在對視的一瞬,我發現他的眼睛是豎瞳。
蟲化迹象?除非他也是小梅裡森諾那種瘋狗,否則不至于。
還是說……
“我方情報部門早在365年就發現該星盜團的活動迹象,并在同年7月對其進行徹底清繳,但在三個月後,這夥星盜便再次出現。考慮到毗鄰東獅座星系的正是第三軍團的轄區,最開始你們也在懷疑名單裡。”
米夏埃爾有節奏地停頓,把诘問變成反诘問,但我知道這隻是他的虛張聲勢。
這件事和第三軍團沒有任何關系,如果有,那麼一周目穆慶的歸屬就少不了一番龍争虎鬥,輪不到第四軍團白白撿漏。
我說:“顯然,我們沒有自打自臉的惡習。”
“閣下的坦誠令我敬佩,而這也是我們能夠在這裡開展聯合軍演的前提。”
米夏埃爾用了這個蟲族社會中的特殊稱謂,就是戳穿我這層可有可無的亞雌僞裝,挑明了我的雄蟲身份。
我皺起眉頭,不明白他在這個時候這樣做的原因。
米夏埃爾說:“但是瓦爾倫特,乃至圖佩的坦誠,我們卻不得而知。”
我幾乎要笑了,一半是被氣的,一半是被逗的。
雖然不指望這種軍雌能因為一次連接觸都沒有的精神撫慰對我有什麼優待,但用了我的血就翻臉不認賬,還拿我當筏子,真是狗東西中的狗東西!
就第七軍團一周目時拉上第九軍團一起和你們幹仗還被打得七零八落的熊樣,他們何德何能被第四軍團納入懷疑名單啊!
“您——”多慮了……
“端正你的态度,默勒斯!”大梅裡森諾适時介入,以更恰當的身份與米夏埃爾對峙,“魏斯是第三軍團的現役軍官,也是我的副官,指控他的立場,就是在懷疑我的忠誠——懷疑一個梅裡森諾對第三軍團的忠誠?”大梅裡森諾輕蔑地嗤笑,“你大概是睡昏了頭!”
雖然我是聽了想笑,畢竟我對梅裡森諾一絲歸屬感也無,但大梅裡森諾這番話已經是極嚴重的指責,如果米夏埃爾不主動退一步,到了這個程度,他們現場幹一架也不奇怪。
蟲族的會議,那本質上還是一場大型的字母遊戲。
米夏埃爾說:“你有些大驚小怪了,冷靜些,梅裡森諾,誰會蠢到這樣指控一個梅裡森諾?”
“那就好,默勒斯少将,你最好記住自己說過的話,畢竟你都能向亞雌叫出‘閣下’,我也切實地為你的精神狀态感到擔憂,并為給你進行狀态測試的軍醫的渎職感到憤怒。”
大梅裡森諾故作姿态地嗅了嗅空氣,聳肩。
“現在房間裡的空氣很幹淨,我衷心提議勞赫特軍團長給你這樣的勞動模範放個假,讓你有點餘裕去約會真正的閣下。”
“我會在軍演結束後考慮你的建議,梅裡森諾少将。”米夏埃爾說,“那麼,回到這‘黑手套’的歸屬權問題上——”
在米夏埃爾口中,這個原小說中昙花一現的星盜團體并沒有過硬的背景。他們背後的那隻手小心謹慎,深谙縮頭烏龜的偉大,因而第四軍團也不得不捏着鼻子放長線釣大魚。但現在他們已經失去了這個耐心,決定用最簡單粗暴的辦法來處理這個礙眼的玩意兒。
這就像清理野草,殺就殺了,燒就燒了,再長就再殺再燒。
但我知道事情不會這樣簡單。
畢竟那個星盜團體裡還有一個主角受(其一)。
而且從時間順序上,那個拿下穆慶首次本壘的家夥好像才是1号主角受……
停停停,辛德,要麼好好做會議記錄,要麼好好思考,就算人的本性是八卦,這也不是時候啊。
都開始想這種無厘頭的東西了,可見我實在難以集中精力深思熟慮。
好煩啊,腦子都要長出來了!
又一番扯皮,扯皮結束後再把參謀拉過來商量具體的演習流程,不止兩軍聯合演習,這還是一次星間并地面的多軍種演習,雜七雜八的事情少不了。
我在座位上昏昏欲睡,疑似睡了個戰鬥覺,因為我恍惚間感覺周圍都安靜了不少。
但考慮到這幫狗玩意兒的垃圾秉性,我傻了才會認為他們有“體貼”的情感模塊,姑且還是當自己困糊塗打盹時做了個夢比較好。
會議結束,雖然結果是樂觀的,但這裡畢竟是星間港而不是帝星,過程中的口舌交鋒消磨了虛僞社交的耐心,大梅裡森諾隻和米夏埃爾握了握手。
指尖都沒沾到就松開的那種握手。
看得我想笑,但好在笑出來之前先打了個哈欠,把笑給憋回去了。
“等一下,維奧萊特少校。”米夏埃爾叫住我,“我還有事情……”
我看看旁邊的大梅裡森諾,這位隻是闆着臉,沒有直接喊停,那我也隻好聽聽米夏埃爾的事情。
“請說,少将。”我說。
“如果有一位閣下僞裝成亞雌登上星艦……你認為他會有什麼目的?”
米夏埃爾是在問我問題,但問的時候,他看着的是大梅裡森諾。
好吧……
好吧!
我看看四周,無關蟲員都已經自覺消失,好一個開誠布公的好機會。
“你想聽到什麼呢?你又在擔心什麼呢?”我說,“我也想不明白少将你為什麼要問這樣顯而易見的問題——如果一位閣下真的做到這一步,而他登上的又不是他家族的星艦……”
我将手腕交疊,擡起來,模仿着被束縛的狀态晃了晃,擡眼看着他和他身後的西奧博爾德,又攤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