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爾沒有點頭。但她沒拒絕。
謝丞禮閉了閉眼。他知道,這一次,他講的不隻是受傷,呆滞,不甘心。他要把最不願說的那一部分拿出來。
他想告訴她:你不是唯一一個被壓着,動不了的人。不是你錯,也不是你弱。痛苦無法被比較,但是無論怎樣,有我陪着你。
他用嘴唇貼了貼溫爾的發頂:
“你知道我第一次洗澡,是哪一天嗎?”
“術後第三周,醫生說身體狀況穩定了,撤掉了我身上所有的管子,可以下床洗澡了。”
“我心裡是有點期待的。哪怕隻有十幾分鐘……你知道,我有一點潔癖,我實在是太想把自己清理幹淨了。”
溫爾微微動了一下,像聽見了“自己”兩個字,眼神動了動,往上漂了一點。
“護士推我進洗澡間,是用醫院的那種可以租賃的輪椅。我得自己轉移,從病床挪過去。那時候動作還不熟,我雙手撐着坐墊,兩邊挪。”
他笑了一下,沒有溫度的笑:“我滑下去了。”
“瓷磚地是濕的,我的手肘沒撐住,人直接摔進地面。水管還開着,淋得我渾身是水。”
溫爾的指節輕輕顫了一下。
“我不想叫人,覺得太丢臉了。想起身,可腰沒力,腿沒知覺,連在地上轉身都做不到。隻能像魚那樣扭着下半身,撲騰。”
“我那個樣子,應該像那種喪屍片裡的喪屍一樣。”
“但護士回來了。”
他停頓了一下。
“她看着我摔在地上,眼神是很專業的溫柔,沒有諷刺也沒有憐憫。她說:‘謝先生,我來扶你。’”
“可我一動,就感覺不對了。”
“我……失禁了。”
謝丞禮聲音沒變,但停頓更長。
“不僅是尿。那天我什麼都沒控制住。我親眼看着我的失控,水聲蓋過一切,地上混着水和我身體排出來的髒東西。”
“我躺在地上,一動不動,衣服濕的、身上是污物、鼻子被水嗆着。”
“她扶起我,幫我擦身體、擦地,還一邊跟我說‘這很正常,不是你的錯。’”
“我那時候,不敢擡頭。”
他轉頭看着她,聲音極輕:
“我那時候不敢看她的臉,也不敢想象,如果是你站在那裡,我會是什麼樣。”
“我第一次知道什麼叫羞恥到想消失。”
溫爾的手,從他腰側往前挪了一點。
謝丞禮伸出手,把她的手握住,輕輕按回腰側。他沒有多說話,隻是繼續那一段沒說完的回憶。
“我那天晚上發了燒。”
“不是因為脊椎,是因為摔了一跤,在冰涼的地上坐着,被水澆了一身,再加上身上起了壓紅。”
“護士回來換藥時,問我有沒有不舒服,我說沒有。”
“我一直都說沒有,就像你不喜歡的我嘴硬那樣。我那段時間總是想,怎麼會有脊髓損傷這樣讓人這麼沒有尊嚴的殘疾。”
溫爾終于擡起頭,在劇院的恐襲後,第一次望進謝丞禮的眼睛,沖他搖了搖頭。
“那段時間,我最怕自己再讓人擔心。”
他偏頭,看她一眼:“你現在也是,對吧?”
溫爾眼睛動了一下。幾秒後,她看着他胸口:“你……那時候,會不會覺得,很難過?”
謝丞禮心口一震。
她終于開口了。
他低聲:“我那時候覺得自己不像個完整的人。”
“那次的意外,午夜夢回,像鬼一樣纏繞着我。所以以至于後來我們重新見面,你的每次靠近,我都害怕這樣的意外重演在你身上。”
“我怕哪天你知道我真正的樣子,會覺得我惡心。”
溫爾沒回答。她隻是輕輕轉了個角度,把臉重新貼到他胸口。像是想重新找回他心跳的聲音。
“我知道的。”她的聲音啞得像壓着喉嚨,“我都知道。”
謝丞禮擡手,輕輕蓋住她的頭。
“你知道我和你在一起之後怕什麼嗎?”
“在一起之後,我就怕你知道我身體怎樣了。我開始怕你為了照顧我,遷就我,把你自己弄丢了。你說的對,我總是自苦。”
溫爾擡頭看他:“那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他頓了一下:“我以為我可以把一切都做好。”
她低下頭,撐不住似的貼着他胳膊。伸手,輕輕拉開了他胸口那顆最上面的紐扣,然後将臉抵在那裡。
謝丞禮低頭看着她,掌心落在她後腦勺。
他說:“我講這些,不是為了讓你安慰我。”
“是為了讓你知道,你現在這個樣子,我有些熟悉。”
“我曾經也有過這樣的時刻。”
“你不需要急着反應,不需要說話,也不需要想清楚。”
“你現在這樣,就已經很好。”
“我在呢。”
溫爾眼神微動,眼裡輕輕泛起一點水光。
她沒哭,不過像終于有了一個地方,讓她有容身之處。
她整個人貼上來,抱住他,像一艘迷失漂泊太久的小船,終于找到岸。
她聲音極輕:“你無論什麼樣……我都不怕。”
“我從來沒怕過你。”
謝丞禮抱緊她,把下巴壓在她發頂,呼吸落得極深。
他沒說謝謝,也沒再解釋。
他隻是慢慢地貼着她,什麼都不做地、安靜地,讓她靠着他、躲在他身上。
那一刻,他知道
無論怎樣,他總算是把溫爾拉回來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