槍擊事件半月後。
謝丞禮醒的很早,他整晚沒怎麼動,也沒有發熱或痙攣,但天剛蒙亮時,他還是自己按響了床邊的服務鈴。
江嶼安排的護理助理很快進來,是個二十七八歲的青年,穿着淡灰色的護理服,神情規矩,不多話。
謝丞禮把壓在肘彎裡的那隻手抽出來,低聲道:“今天可以洗澡了。”
助理點頭,走到床尾,從移動護理櫃中取出一個便攜清洗裝置,一般洗澡前,謝丞禮都會做腸道清理。
小李動作娴熟,不多話。他繞到左邊放下清洗盆,正要開始鋪布。
謝丞禮偏頭看向另一側。
溫爾還靠在那裡,睫毛微垂,眼神沉靜。
她并沒有合眼,也沒有回避。
謝丞禮輕聲:“爾爾。可不可以出去一會?小李很快做好。”
溫爾點點頭,附身用幹燥的唇貼了貼謝丞禮的額頭,然後離開。
謝丞禮看着她,目光緩了一瞬。
助理鋪好布,調整好靠背角度,開始熟練地拆他後頸處的衣扣,将病号服前片拉松,露出鎖骨和肩膀線條。
謝丞禮瘦了不少,肩膀處本就肌肉緊繃,此刻骨架分明,肩胛下方的皮膚上還貼着兩片透明膠布,是輸液時留下的備用引流導管口。
小李的動作很快,房間裡彌漫着一股難聞的氣味。
謝丞禮不免歎氣:“現在就把窗戶打開散味,我進浴室前趕快讓溫爾回來吧。樓道人多。”
“好的,謝先生。”
做完腸道清理也是二十分鐘後了,謝丞禮害怕溫爾再受刺激,連忙把人叫回來。自己的衣服都還沒穿好。
溫爾進來後先是被房間裡的冷空氣打了一激靈。
然後看到謝丞禮衣冠不整的模樣,露出的背極瘦,肩胛下方兩側因為長期卧床略有壓紅,脊柱正中有一道深色手術瘢痕,從肩胛下延伸至腰窩。
脊髓損傷留下的那段瘢痕不算新,但也未完全褪色,是種混着淺紅和淡紫的顔色,像還未痊愈的舊傷。
而左側腰背的位置,還有一塊雪白紗布,邊緣用醫用膠帶固定得極穩,是這次槍傷造成的穿透傷口。
溫爾的呼吸慢了下來。
她沒有說話,隻是整個人向前傾了一點,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拉住了視線。
助理取了濕巾和毛巾,動作迅速地将腰側的紗布換成防水貼,輔助謝丞禮從病床轉移到輪椅上。
溫爾輕輕開口,聲音極輕:“要不要我幫忙?”
謝丞禮被小李在輪椅上放好,小李擺正謝丞禮的腿腳。他抽空回頭看了她一眼,眼裡明顯有一瞬不敢直視她。
他低聲道:“沒事。我很快就好。”
溫爾站起來。
她沒走近,隻是繞到輪椅的一側,站在靠近他的肩膀位置。
她盯着那塊被蹭起衣擺的脊柱的瘢痕看了很久。
像是想開口,又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
謝丞禮輕聲:“是刀口。但是往裡面打了釘子,下半段就是神經切斷的位置。”
“那時做減壓手術,開口開得長,才留下這條疤。”
溫爾終于發聲,嗓音帶點細微顫意:“那現在呢?”
謝丞禮輕輕“嗯”了一聲:“沒感覺。”
他語氣平穩,卻沒有掩飾。
“放心,爾爾。不疼了。”
溫爾盯着那塊紗布。
那是她第一次真正看見他的槍傷傷口。
不是猜測,不是遠遠地看到換藥痕迹,而是看見那道貼得緊實的防水傷口貼下,藏着一段槍擊後留下的縫線、腫脹、疼痛。
她緩緩伸出手,在那塊紗布邊緣,輕輕放了一根指尖。
“這個傷……是不是也沒有感覺?”
謝丞禮回頭:“其實有。”
“雖然在我的感知平面下面,恢複的時候像普通的傷口那樣發癢發熱,我偶爾會有些胸悶。這大概是身體給我的另一種提示。”
溫爾輕聲問:“那你為什麼不說?”
謝丞禮沒回避,隻是輕輕蹭了一下她的指尖:“因為你在我身邊。”
“怕你心疼。”
她真的心疼了。
溫爾眼眶發紅。
她沒有落淚,但聲音發澀:“以後,你要說。”
謝丞禮沒說話,隻是回頭,看着她一點點往前靠,直到她的額頭輕輕抵上他肩胛骨上方,鼻尖貼着他那塊舊疤的下沿。
她沒有哭出聲,也沒有急促喘氣,隻是靠在那裡,一點點把呼吸貼上去,把溫度染上去。
“我不會讀心術。”
謝丞禮沒動。
他的肩膀一開始是繃的,但在溫爾輕輕靠上的那一刻,他忽然松了一口氣。
。
小李助理識趣地放緩動作,然後輕聲說:“我先去浴室準備洗浴要用的東西。”
謝丞禮點頭。
助理離開後,房間安靜了兩秒。
溫爾輕聲說:“你以後要洗頭洗澡什麼的……可以讓我來幫你。”
謝丞禮轉頭看她,聲音低啞:“你确定?”
她點頭。
“我知道你有助理,也知道他們都專業。”
“但我更想……是我做。”
謝丞禮盯着她,眼神複雜,又有點心疼,他輕輕擡手,把她額前的發攏了一下。
“好。”
“不過,等我身體徹底好了。我需要的時候,會叫你幫我。好不好?”
溫爾靠着他,指尖緩緩落在那塊紗布邊上,又沿着傷口方向輕輕摸了一下。
“好。”
夜很靜。
窗外偶有風,拂過玻璃,像有人用指腹輕掃,留下一圈圈模糊的紋路。
病房裡的燈已經關了,隻剩床頭一盞暖黃色的壁燈,光不大,卻夠把床沿這一段照得清楚。
溫爾窩在謝丞禮右側,整個人貼得比前幾晚都更近。
她的頭輕輕擱在他右胸上方,發絲散在他肩窩,有些搭在鎖骨邊緣,有些貼着他手臂。謝丞禮側過頭,看得見她睫毛下的陰影,也能感受到她均勻而慢得近乎遲滞的呼吸。
這幾天,她開始恢複表達,也願意主動回應。但每當夜裡燈一暗,四周安靜下來,她又會慢慢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