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敬秋又将上次繡得一塌糊塗的鴛鴦拿出來改針,他手指細長,骨節分明,一看便是男子的手,捏着繡花針來回穿梭在繡架上,有種百煉鋼化作繞指柔的感覺。
裴敬雪趴在桌上,看着繡布上慢慢勾勒出形狀的鴛鴦,想到她十五歲那年。
及笄禮後,她爹一介武夫,帶着她去參加京城小姐們的宴會,奈何她繼承了裴霜的性子,尤愛舞槍弄棒,宴會上用一雙筷子,在滿目精緻的佳肴中耍了一套槍。
回侯府後就伺候了一頓闆子。
她餓了一天,趴在祠堂地上一邊哭一邊繡花,屁股還痛得不行。
裴霜嫌她丢人,勒令她學女紅,下個月還要帶她去聚會。
要是丢人的話,又是一頓闆子。
她哥揣着幾塊桃酥,一手提着尖槍、一手捏着繡布,偷偷摸摸地進來,額上還挂着練槍時的汗珠。
繡布上是一對精緻的鴛鴦。
十六歲的裴敬秋簡直無師自通,不管繡任何東西都活靈活現。
她一邊啃着桃酥,一邊趕緊把繡布替換到自己的繡框上,一擡眼看見她哥的手心裡被尖槍磨了好多繭子,心疼到不行。
次月,她果然沒給裴霜丢人,那一對鴛鴦還受到了宮中女官的贊賞,引得京中衆人啧啧稱贊,直到今日都還有人誇。
于是裴小姐繡工一傳千裡,一副花鳥圖能賣上千兩,隻是繡得越來越少了,且不在人前動手。
後來簡直萬金難求——因為裴敬秋被他爹拉到軍營操練了,白天練功、晚上刺繡,苦啊!
想到當年她苦苦哀求哥哥繡花,情願當牛做馬,白天翻着花樣做好吃的,晚上送到軍營去,摸着哥哥的尖槍,恨不得替他操練。
但也隻能點着蠟燭、打着瞌睡,陪着她哥繡花。
裴敬雪不禁笑起來,一晃居然都四年了、不對,現在才過去一年。
可這一年,還當真是抵了三秋。
裴敬秋在手指來回翻飛的間隙裡看了他妹妹一眼,“你笑什麼?”
裴敬雪上手整理其他的繡線,“沒什麼,就是想到哥你當年在軍營,熬夜給我繡花來着。”
她手中一頓,“哎,哥,你明天要上朝了吧?”
裴敬秋刺繡的針一停,垮着臉,“嗯,織染署今天都把官袍送來了。”
裴敬雪輕輕蹙眉,“真快,雖在喪期,但你在京中,三天已過,理應要上朝。”
她将繡線遞給裴敬秋,“哥,哪怕你一百個不情願,也要去呀,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
“況且,景瑞王跟太子都在皇陵,恭、六皇子在西南剿匪,明日你上朝,還能輕松些,太子明日從皇陵動身,後日肯定會上朝,他可是主張力斬楚越哥哥的,你敢跟他在朝堂上對線嗎?”
裴敬秋腦子裡浮現出李卿野僵屍一般蒼白的臉和鬼魅的笑,連忙搖頭。
前世他降等襲爵後,以要守孝三年為由,沒上過一次朝,這以後,卻是無論如何都躲不過去了。
“對嘛,哥,你明日上朝,給景瑞王和六皇子一派的人吃顆定心丸,後日你再告假。而且明日,你一定要在朝堂,引着六部諸司讨論楚越哥哥的事。”
裴敬秋不明白,“啊,可是當時皇上也是支持斬小越的,雖然不知道景瑞王如何拿的聖旨,但其中肯定引起皇上不快,還提這個?怕是會龍顔大怒啊!”
裴敬雪笑笑,“就是要他龍顔大怒。這樣一來,太子後日上朝,若不想皇上跟他心生芥蒂,定不會再提此案。”
“而且,皇上也已經知道軍饷貪污一案是誰所為,太子再奏,無非是引着那群未重生、不明事理的人逼皇上就範,堵住天下人悠悠衆口,搞不好……還會落個結黨營私的罪名。”
裴敬雪搖搖頭,“太子沒有那麼傻。”
若是明日上朝,大家都顧忌觸犯龍顔,無人提及楚越一案,李遼心頭不愉快微微平複後,後日太子上朝重議,帶着太子黨向李遼施壓,很難保證李遼不會妥協,楚越怕是短時間内難消停。
裴敬秋要做的,就是在明日将火點燃,一旦李卿野後日再提,那就直接燃爆。
“那若是明日在我這就燃爆了呢?豈不是賠了夫人又折兵?”裴敬秋覺得有點不靠譜。
“所以哥,你要張弛有度,把握好分寸,既要讓皇上短期内不想再碰楚越哥哥的事,又不能引火上身。”
“明日,你這樣……”
“咚!——咚!咚!”
酉時二刻的梆子聲響起,外面已完全黑透,街上逐漸熱鬧起來,冬日的夜晚中彌漫着食物的香氣。
裴敬秋肚子餓了。
自襲爵聖旨下來,他就沒怎麼吃飯,再加上每日睜眼看到的都是一片白布的侯府,想到裴霜,又是一陣難過。
這下餓意徹底反撲過來,他捂着肚子将臉貼在桌子上,埋怨道:“将離怎麼還不來啊!”
裴敬雪算了下時辰,應該快來了,再不來就到宵禁時間了。
“厭夏,你要不先回侯府吧?你放心,我肯定不會忘了正事,要不到了宵禁時間,你就隻能留在栖雲閣了。”
她畢竟尚未出閣,又在喪期,還是不要留在外面的好。
裴敬雪點點頭,再三叮囑她哥,準備離去,趕巧将離此時來了。
他帶着一身寒意入門,手中提着食盒。
見到裴敬雪裝作驚訝的樣子,“裴小姐也來了,正好一起嘗嘗。”
裴敬雪雖說了大話,但不管前世今生,她在将離面前還是很規矩的,不知道是因為将離暗衛、武将的身份,還是因為他和她哥間的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