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雲珠垂首,努力讓聲音顯得平穩。
“哦?”
裴晏不置可否,“說來聽聽。”
“大人初臨徐州,想必對這方水土的人情世故、官場諸事,尚有諸多未知。民女随父就任此地多年,對官場人、事也略知一二。大人查案時,若有需查證的消息、或不便出面的地方,而陶家又能做到的,必當全力以赴!”
說至此處,陶雲珠稍頓了頓,又道:“若能與家父相見,民女也定會勸他向大人坦誠一切。總之,但要大人開口,陶家上下定當為大人所驅。隻求将來判罰時,大人能念在陶家戴罪立功的份上,留家父一命……”
“你在和本官談條件?”裴晏唇角勾起笑,語氣分明含了嘲諷。
陶雲珠忙低下頭:“民女不敢……”
此人對她已有偏見,她一時把握不準,不敢再多說什麼,隻怕哪句得罪了對方。
“想為本官做事的人很多,陶小姐不會以為……你在其中很稀奇吧?”
陶雲珠怔住,搖頭。
裴晏上下打量她一眼,此女确實貌美,方才廊下初見,難得令他亦生出驚豔之感。不過,徐州官眷的身份也足夠令人厭惡。
屋内蓦地安靜。
裴晏未再開口,卻也沒提讓她離開。
陶雲珠立在原地,一時不敢說也不敢走,心中不由思索起後面的話,究竟該不該說?若說了,此人又會作何反應?
對方顯然對她剛才的提議并不感興趣。
的确,再三求上門的罪官家眷數不勝數,她不過其中之一,又有何稀奇?對方憑什麼要答應她?
靜了幾息後,她複又忐忑道:“大人,陶家确無特别之處。但有一點,大人隻要派人到城中略加詢問便可知曉,家父曾為百姓做過許多實事,絕非隻知為己斂财的貪祿之輩!正因如此,他在官場中亦樹敵衆多……”
“陶小姐。”
裴晏出言将她打斷,一時不知此女是真當其父蒙冤受辱?還是故意裝得冠冕堂皇?
“做過實事不代表為官清白,這個道理,應該不需本官再重複一遍,你還有别的要說嗎?”
陶雲珠臉色微白,心猛地又跳。
她還不能走,卻也不敢在這點上多作申辯,于是勉強鎮定下來道:“大人……素聞當今聖上愛惜人才,去歲,家中幼弟首次參加縣試,便一舉得魁,成了整個江甯府年紀最小的秀才。他素有神童之名,今歲才十三,若家父一旦被定罪,他會學業仕途盡毀……”
話落,又主動停下,見裴晏這次未再有打斷之意,方才繼續道:
“他今尚在浙江一地書院讀書,民女不知徐州的消息還能瞞他多久?若家父罪責深重,女眷或許還可保住性命,男丁卻會被發配到苦寒之地充軍。陶氏有族人在邊境為官,民女曾聽聞過那些人的悲慘境遇……他們不得升遷,隻能做戰場上的死卒,能活過一年已是萬幸,像幼弟這樣未及弱冠的,大都撐不了幾個月,便會命喪疆場……”
說完這些,她再次看向裴晏:“民女并非無視律法,隻希望大人能給家父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陶家世代忠良,家父為官多載亦有官聲,即便有錯,也絕非罪大惡極之徒,請大人明鑒!”
房間裡唯有燭火噼啪聲,和窗外雨滴敲打窗戶的聲音。
裴晏靜靜聽完,眼神始終盯在她的臉上,深邃難測,令人捉摸不透。
陶雲珠心下忐忑,卻也不敢唐突,隻能安靜等待。
少傾,男人終于起身緩步走至窗前,他背對着陶雲珠,似在凝望窗外雨景,又似在思索什麼。
一室寂靜。
良久,裴晏轉過身,平靜看向她道:“令尊若果能戴罪立功,本官會考慮一二。”
陶雲珠忙福身拜謝:“民女替父親及陶家上下謝過大人恩典!陶府也定會全力協助大人查案。”
說罷,她自知該走,但踟蹰片刻,再三思量,還是有一事終究沒忍住問出口:“大人,不知民女可否到獄中,一探家父?”
裴晏看着她,沒說話。
屋中再次靜谧得下來,時間靜靜流淌,一息,又一息。
不知站了多久,陶雲珠隻覺渾身血液都冷了下來,不禁有些後怕惹怒這位大人,方才說的話也不作數了,再不敢多言。
裴晏冷笑了下,此女膽色還真有些‘大’的過分了。十二歲的秀才确實聰慧少見,他剛不過因知陛下最惜少才,方松動一二,此女倒順杆攀上,敢與他讨價還價了?
看來,是他今日脾氣太好,才讓她有了這種不切實際的錯覺。
“看來,本官方才說的太多了……”
“不,是民女多嘴!民女這便告辭!”陶雲珠一時羞赧懊恨,忙行禮告退。
她當然知曉,這位巡按使大人今晚已是很給面子,自己再提要求,多少有些得寸進尺之嫌了。
陶雲珠今日所見的兩位侍從,确是裴晏貼身侍衛,一個名乘風一個名破霧,自小從國公府起,便跟在裴晏的身邊。
待人離開,一直守在門外的乘風破霧才得令入内。
“交代下去,明日卯時啟程,一刻不得誤。”裴晏坐于案前,安排下行程。
“是!”
乘風領命,擡眼見自家主人神色淡然,不禁撓頭,問出心中疑惑:“大人,陶家三番五次上門陳情,難道這陶姑娘的父親,真是清白的?”
“清白?”
裴晏唇角譏诮,眼中閃過一絲不屑:“通判與知州同掌州事,兵民、錢谷、糧運等緊要事務皆過其手。陶行令主管錢糧多年,難道不知這徐州糧款賬目早對不上?怎麼,如今東窗事發,倒想起獨善其身了?”
說完,忽将手中書卷重重摔在案上:“豺狼叼肉,鬣狗舔血,不過一丘之貉……”
乘風恍然大悟,重重點頭稱是。
破霧亦陷入沉思。
徐州城内一片靜谧,唯有更夫敲打的梆聲在街巷間回蕩。
裴晏目中寒色愈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