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府位于徐州城一處鬧中取靜之地,從外瞧去,大門略顯古舊,門頭上的匾額字迹清正古樸,不見絲毫奢靡之氣。
裴晏抵府時,曾顯鳴正等在門口親迎。二人上次見面,還是裴晏初到徐州,曾顯鳴率下屬在官邸相迎。但自裴晏監管州政後,他已暫被停職,人也不得邁出徐州城半步,隻能于府中靜候傳喚。
曾顯鳴今日未穿官服,未戴官帽,臉上不見絲毫郁色。雖年逾半百,卻體态微豐,面色紅潤,一身布衣葛履,面容随和,乍看仿似鄉野老農之态,全無一地大員之威。
須知,知州乃一州官員之首,統禦通判及諸佐官,權重位尊,實權不小。
曾顯鳴笑迎上前,拱手作揖:“裴大人撥冗莅臨,寒舍蓬荜生輝,還望大人勿嫌簡陋。”
裴晏耐人尋味地笑了笑:“還以為曾知州會在徐州最好的酒樓——荟春樓設宴款待,沒想到,曾知州如此檢樸,倒叫本官受教了。”
“不敢,不敢。”
曾顯鳴面露憨厚之色,輕歎一聲道:“今徐州吏治這般亂象,老夫難辭其咎,實在是愧對百姓,無顔四處行走。且這月俸微薄,若至荟春樓宴請大人,隻怕内子又要唠叨。更有那荟春樓掌櫃善于逢迎,恐不收老夫飯資,如此一來,于公于私皆有不妥……倒不如家中做的便飯,老夫廚下手藝尚可,最擅些家常風味,裴大人不妨賞臉一嘗?”
“卻之不恭。”
說罷,二人擡步有說有笑,一同入了府内。
裴晏初至曾顯鳴府上,一路擡眼望去,隻覺得以知州五品官位來看,這府邸占地實不算大,确實建得樸素。
不止園林庭院稍顯窄仄,無過分雕琢之态,廳堂陳設,也偏重簡單實用,其間布置規整,桌椅雖非名貴材質,卻處處潔淨如新,一塵不染,可見主家是個好潔之人。
曾顯鳴請裴晏上座,自己側坐相陪,待裴晏點頭,方命人起菜。起初幾道冷菜,擺盤不算多精緻,入口卻有鄉野清新之味。
“看來曾知州府上庖廚,勝過本官衙邸良多。”裴晏不吝贊賞。
曾顯鳴大笑:“裴大人盛贊,隻是這廚子老夫用了多年,惜難割愛大人。若大人不棄,可日後常臨,老夫定讓廚下多備幾道大人喜愛之食,随時恭候。”
身後侍衛乘風破霧不由聽得面面相觑,心中暗道,這曾顯鳴還真是與徐州其他大小官員不同,起碼,對着自家大人的谄媚之态少了一些。
裴晏表情淡淡:“正好,本官亦無奪人所好的習慣。”
“承蒙大人不嫌陋舍寒酸。”曾顯鳴傾身拱手,姿态略擺低了些。
酒過三巡,終于到了正題。
曾顯鳴神色微斂,面露慚色,正色嚴言道:“說來,徐州官場有如今亂象,皆因老夫馭下無方,年事漸高,力不從心,才緻蠹蟲滋生,養下這許多汲汲營營的貪祿之輩。幸朝廷聖明,遣裴大人匡正風氣,老夫方能稍贖其罪,否則隻怕萬死難辭一咎,更無顔面對朝廷的栽培啊!”
“曾大人主政徐州十二載,官場諸事想必了如指掌,日後本官查案,還要曾大人不吝賜教……”
曾顯鳴則謙道:“此乃老夫分内之事,萬不敢說賜教。裴大人簡在帝心,我等地方小員,還要仰賴大人在陛下面前……”
話未說完,卻被裴晏打斷。
隻見男人似笑非笑,倏道:“那曾大人自己,可還有事未與本官交代?”
曾顯鳴身形一頓,旋即撫須輕松笑道:“裴大人說笑了,老夫人就在此處,随時聽從朝廷調派,是緝拿下獄還是要我這條老命,都但憑巡按使大人一言,又豈敢有瞞呢?”
裴晏晃動酒杯,毫不客氣應下:“曾知州明白最好。”
曾顯鳴老神定定,也未反駁。
這時,一道鴨馔端上了桌。
“此鴨味美絕倫,食過之人無不稱歎,裴大人定要好好嘗嘗,萬勿錯過。”
“哦?”
裴晏聞言挑眉:“本官素不喜鴨馔,不過既曾大人盛薦,倒要一試了。”
“哈哈應當不會叫大人失望。”
見他嘗過一口後,曾顯鳴神采奕奕問,“如何?”
“果真鮮嫩,倒更勝過本官在京中所食,不知有何妙法?”裴晏似随口一問。
曾顯鳴卻是大笑道:“此菜原是從董布政府上流傳而出,老夫今日也是借花獻佛,賣弄了……”
“董布政?江甯布政使司董世沼?”
“正是。”
說罷,曾顯鳴撫須又道:“裴大人有所不知,此菜名作‘甕中填鴨’,至于好吃的秘訣,就在這個名字上。”
“填鴨本官倒曾聽過,這‘甕中填鴨’卻還是頭次聽聞,不知曾知州,可否一解疑惑?”裴晏慢悠悠道。
“裴大人折煞老夫了,不過是些土法……”
曾顯鳴嘴上謙虛,眼睛卻微微眯着,露出得意之色:“要制此鴨,當先取一酒壇去底,納活鴨于其中。再用泥封壇口,僅露鴨首,困其四肢,使其在壇中不得動彈。每日以油脂、飯食飼之,最後隻需壇後鑿一孔隙,以通排洩。一周後開壇,鴨子便會肥大可食,鴨肉也嫩如豆腐一般。此菜原為董布政心愛之肴,董府還好以鴨湯炖豆腐,亦是珍馐。吾等隻是學得皮毛,他日大人若至董府,定嘗其更妙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