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坐落在東華街巷,朱門大戶,守衛森嚴,深夜裡檐下燈籠亮如白晝。
哒哒的馬蹄踏破寂靜,身着暗青官袍的青年勒馬停駐,動作利落地翻身而下。
門前侍衛未等他開口,已快步上前行禮:“沈大人。”
沈浚淡淡颔首,徑自邁入府中,衣袍間挾着秋夜寒意。
管家柳二郎匆匆迎上來,賠着笑道:“沈大人深夜前來,可是有要是找相爺?”
沈浚腳步未停,隻道:“相爺可歇了?”
柳二郎歎氣:“相爺還在書房批折子,太醫說了,風寒未愈又添急火,再這麼熬下去……”
沈浚打斷他:“帶路。”
宰相門前七品官,柳二郎的身份可不簡單,沈浚身為宰執的唯一心腹,唯獨他能這麼說話。
沈浚跟随柳二郎穿過一道道月洞門,幾經曲折,終是快到顧懷玉的書房前。
他步伐沉穩地穿過回廊,卻在踏入書房院落的瞬間,突然加快腳步。
烏紗帽兩側金翅簌簌震顫,在檐下燈籠映照中閃出細碎流光。
“砰!”
書房門被推開時,他似是踩到衣擺,整個人向前踉跄兩步。
官帽倏然飛落,一路滾過青磚地面,最終停在軟榻前——
顧懷玉赤着的足邊。
秋末的季節,寝房裡的地龍燒得火熱,火爐裡炭火劈啪作響。
顧懷玉靠坐在案前,裹着裘衣批折子,他瞧眼腳下的烏紗帽,“慌什麼?”
沈浚維持着半跪姿勢沒動,“诏獄被劫,周瑞安被人救走了。”
顧懷玉故作驚訝地“哦?”一聲,身子後仰倚着軟榻,雪白的足趾漫不經心挑弄官帽的金翅,“怎會如此?”
沈浚盯着案幾下那曼妙的動作,忽然垂眸,語聲沉靜而笃定:“周瑞安在京中舊識頗多,下官推測應是其中有人劫獄,守衛已封鎖各處路口,全城搜捕中。”
顧懷玉居高臨下地掃量他一番。
面對這位曾經的心腹,最得力的下屬,心裡頭實在——難受。
身為權傾朝野的一朝宰執,他未來節節敗退,大勢已去,除了被裴靖逸的“大男主”光環所輻射外,離不開兩個人的功勞,其一便是當今天子,其二便是眼前的心腹。
兩年之後,顧懷玉一手扶持的心腹臨陣倒戈,從背後給他緻命一刀。
這條清流口中自甘堕落的“走狗”,實際卻是卧薪嘗膽的大功臣。
沈浚不惜自污,與顧懷玉這等奸佞為伍,隻為默默暗中搜集罪證。
這位功臣不為權勢、亦不為榮華富貴,所有屈辱和隐忍,隻為将讓大宸朝動蕩不安的奸臣繩之以法,替朝廷除去顧懷玉這顆毒瘤。
任由朝中清流與天下讀書人的唾罵,沈浚唾面自幹,獨身一人行走在漫漫黑夜,隻為等待那一線曙光的出現。
沈浚未等到顧懷玉的答複,颔首再道:“相爺放心,下官斷不會讓此事再起波瀾。”
顧懷玉心底幽幽歎口氣,足趾勾着官帽輕輕向前一踢,烏紗帽滾到沈浚膝前,“瞧你這樣,還有點中書令的樣子麼?”
不知是不知是沈浚的錯覺,房間裡的幽香濃的他喉頭發緊,他俯身拾起官帽,動作不疾不徐,“下官失态了。”
顧懷玉下巴一擡,示意他站起來,有意問道:“你跟着本相多久了?”
沈浚起身答道:“永貞三年至今,七年整。”
顧懷玉微不可察地“嗯”了聲。
沈浚頓了頓,接着道:“當年下官因殿試文章忤逆聖意,幾被削籍,是相爺替我解圍,若非如此,下官恐仍在華洲一隅,與這大朝風雨無緣。”
華洲地處偏遠,遠離京師,他所去的縣更是窮鄉僻壤,民風彪悍,堂堂簪纓世家出身的名門子弟,年少便得中探花郎,卻落得一個拔毛鳳凰不如雞,眼看這一生仕途就這麼終結了。
那時,顧懷玉尚是樞密使,卻已“聲名顯赫”。
因其為人陰狠狡詐,手腕毒辣,但凡與他作對的,隔日就找個由頭,将人拿到诏獄裡折磨緻死。
先帝重色輕國,顧貴妃吹吹枕邊風,小舅子那點事置之不理,就連顧相賣官鬻爵,貪贓枉法,先帝也是睜隻眼閉隻眼。
若有敢跳出來彈劾顧懷玉的,折子還沒遞到先帝手裡,自個兒先“自缢”了,一時間朝野噤聲,無人敢言。
就是這麼一個惡人,卻欣賞沈浚的才華,三番四次的向先帝建言,終于将沈浚從山窩窩裡拎出來,回到京都加官進爵,步步高升。
如今年紀輕輕,已坐到中書令的位子上,堂堂三品大員,此等的恩寵,朝野内外,無人能及。
顧懷玉就是在提醒他,别當忘恩負義的白眼狼,他勾了勾手腕,“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