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元菡大多時間都陪着她,朝夕相處,仿佛回到了在臨州的那段時日,有說不完的話。
宋雲岫也來找過葛春宜幾次,深深為鄭元菡的見識與才學折服,後聽聞她竟要招贅婿,未來繼承偌大家業,更是歎絕不已,一聲聲“菡阿姐”幾乎比葛春宜還親近。
遠在臨州的舅母寄來幾封信,鄭蘅看了才知道鄭元菡是“不辭而别”,雖有些無奈,卻在回信中不由多寫了幾句回護之言。
葛春宜收到的信裡,滿是舅母的惓惓關懷之意。
而鄭元菡的信中寫了什麼,她并未和葛春宜明言,隻是出府的次數變多了,常往來于東西市之間,買下的貨品也如流水一般送進葛家,有時還會伏案書寫至深夜。
葛春宜從不去打擾,她知道,表姐亦有自己要堅持的事情,她身上負荷的從來不僅是源于其母或家族。
大婚前夕。
燦爛的晚霞幾乎暈透了半邊天際,霞光橙紅如火,似乎昭示着明日會是一個天朗氣清的好日子。
葛春宜坐在院子裡,仰頭看着天邊的殘陽微微出神,鄭元菡拿出那套從寶钿坊買下的雲子,擺好棋盤,“你執白。”
依禮,白子為尊,白者先,黑者後。
但她們二人下棋,從來都是葛春宜執白先行,她從不和表姐推讓,隻笑着接過棋盒,率先落子。
葛春宜幼時十分讨厭下棋,即便葛文遠拿出各種獎勵來誘惑,她也絕不上鈎。
是到臨州時,驟然離家的不安,初至外家的畏怯……即便外祖母和舅母對她十分和藹親近,十歲的小春宜依然變得沉默而乖巧,隻敢在夜半無聲時,咬着袖子默默淌眼淚。
鄭元菡大她兩歲,雖也隻是半大孩子,但每日跟在掌家的母親身邊,耳濡目染下比許多大人還要通透圓熟。
“妹妹,我教你下棋。”鄭元菡笑眯眯的,像是沒看出來春宜心中不願。
小春宜面上泛苦卻不敢表露,癟着嘴乖乖學,一來二去,竟得了幾分趣味。
最重要的是,沉浸在棋局中時,她不會再牽念遠在京都的阿爹阿娘,也不會沉湎郁結于什麼梁府的刻薄刁難。
後來,她不論是想家了,無聊了,還是和鄭元松争鬧輸了,就跑去下棋。鄭元菡忙時顧不上,她就和自己下。
不知不覺間,小春宜臉上不再有惴惴郁色,下棋的時間越來越少,和外家親人相處的時間越來越多,感情也愈發深厚。
……
月色悄然灑下,不知何時,棋桌旁已擺上好幾支燭台。氣氛靜谧安甯,如流水般在她們身邊環繞。
葛春宜拿着白子遲遲無法落下,最後隻得放回棋盒,嘟囔:“我認輸。”
鄭元菡噙着笑不語。
葛春宜看了她一眼,低聲道:“阿姐明日就走嗎?”
鄭元菡點頭,“離家時日已久,家中事務繁忙,母親一人支應不及……”頓了頓,“母親為我尋了一位夫婿,願入贅鄭家,隻待回臨州,不日成婚。”
葛春宜聞言下意識就有些忿忿不平,轉念一想,卻發覺自己也無甚區别,頓時啞言。
她眼前有些朦胧,像是看到了當初一本正經教她下棋的表姐,聲音稚嫩清脆:“妹妹你看,你的棋子隻能落在這方棋盤裡,不能出去,但是棋盤很大,你想放哪都可以,不必拘束自己。”
-
天邊晨光熹微,葛春宜閉着眼睛被鄭蘅拽起來,旁邊站着的鄭元菡也是難掩困頓。
鄭蘅頭疼:“就不該叫這姐妹倆睡一起,菡姐兒,你們昨晚幾時才歇下?”
鄭元菡抿着嘴笑,提起精神給妹妹檢查喜服衣飾,确保妥帖無誤。
吹吹打打的喜樂聲中,葛春宜逐漸清醒,全福娘子在給她梳頭,宋雲岫站在身後不遠處,透過鏡子與她對視時,眼睛亮亮的,嘴巴張合間滿是贊美之詞。
才過辰時,迎親的隊伍已早早到了葛宅大門。
鄭元松一人當關。
尉遲軒在裴徐林身邊下馬,見攔門的隻有一個文弱男人,當即就要上去把人撂倒。
裴徐林把好友攔下,規規矩矩朝這位外兄一禮。
鄭元松始終和顔悅色,仿佛沒看出來剛才那武夫的意圖,見裴徐林還算得體,他便也還禮,而後直身斂手,莞爾一笑。
……
宋雲岫奔波在宅門與西跨院之間,兩邊的熱鬧都不想錯過,恨不得長出一對翅兒。
她提着裙子小跑回到新娘閨房,樂得直不起腰:“已是第十首催妝詩啦!我看裴大人身邊的傧相臉都快黑了。”
“這樣才好,叫新婿且知道我們家裡的小娘子不是那麼好娶的呢!”
一屋子女眷笑得不行,喜娘倒是有些欲言又止,鄭元菡見狀安撫道:“阿兄有分寸,不會誤了吉時的。”
……
眼看鄭元松嘴一張,不知還要出什麼難題,尉遲軒終是忍不住了,“鄭兄,咱們字謎猜了,聯句續了,更不必說催妝詩也出了十首,後面不若換一換武鬥如何。”
鄭元松朝他笑了笑,轉而向不疾不徐的新婿一揖,側身讓路:“郎君才識過人,三關既過,且快進院去迎新婦吧。”
裴徐林與他對視一眼,颔首緻意,從身後随從手中接過一把十分考究的短刀遞上,“承蒙外兄考較。”
鄭元松看到這柄同是烏爾制式的刀具,立刻想到春宜那把,雖不及她的精美,但不難看出兩者同源……他手上一頓,而後面不改色地道謝接下,心中氣悶犯堵,深覺還是太過輕易放過此人。
依依拜别爹娘,葛春宜執扇遮面,最後側頭回望一眼,眸中還盈着未落盡的淚光,朝衆親友展顔一笑,踏上喜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