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車,見她悶頭向前走着,馬上就快到上房了,崔延昭手一橫攔住了她,“等等!”
“幹嘛?”薛明英語氣發沖。
“你臉色很難看。”崔延昭提醒道。
“礙你個車夫什麼事?讓開。”薛明英向他擺擺手,讓他别擋道。
“礙。你這樣,像我欺負你了,我母親那裡不好交代”,崔延昭兩手一搭,也學起她抱臂,“你和那個不知名娘子的恩怨,冤有頭債有主,不該禍及我身上。”
薛明英深呼吸了一口,突然仰頭,給了他一個燦爛笑容,“這樣可以了罷?多謝表兄陪我去拿花燈,下午我會親自去二姨那裡道謝的。已經到府裡了,我不會出事的,兄長可以回去了。”
她不給他說話的機會,扭頭就走,腰上所系佩環相撞的餘音似乎還停留在崔延昭的耳畔,她人卻已經到了幾步以外。
想起方才那陡然撞入眼中生動無比的一張臉,崔延昭呆呆站了會兒,才回到南院。
六月二十四,觀蓮節這一天,天子下令免了宵禁,在上京北郊昆明池設下荷花誕宴,以金吾衛為守,延請士庶。
曆年都是這樣的規矩。昆明池本來是為演練水戰開鑿的大池子,光樓船就有數百艘,上有四五層,樓檐四角都垂挂有旌旄幡。今天日子特殊,這些長幡就都換成了蓮花樣式的,随着微風搖搖擺擺,和昆明池裡的荷花遙相呼應。
薛明英登上了樓船的最高一層,手緊緊握着欄杆,遙望着那被數不清的人影簇擁着,騎馬而來的儲君。
從四年前起,太子殿下就會代替天子來到昆明池,夜幕降臨時,擇一盞荷燈,從昆明池畔放入,經流水飄出,沿途路過百姓人家。
這盞荷燈,既是天子與民同樂之心,又藏着士庶對天子皇族的敬畏,唯有看見這盞荷燈之後,旁人才會将自己的荷燈放入河中,随它而流。
整整四年,薛明英都将自己選的荷燈送到容安手上,經由他獻給太子殿下。
每當看見荷燈在水上漂流,後面緊跟着成千上百的荷燈之時,薛明英總會忍不住想,這盞荷燈裡頭有她與殿下兩人的心意,是他們兩人合在一起的心意,在給全上京的士庶百姓祈福呢。追随的荷燈有那麼多,想來他們也是在祝福自己與殿下罷……
所以她總是在放完荷燈的那一夜睡得格外香甜,夢裡是平穩柔軟的水波,輕輕地送着那盞荷燈,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
今年也是一樣,她昨天什麼都和容安交代好了。
等殿下放完荷燈,她便當他向她道歉了,她這個人寬宏大量,最有氣度了,看在荷燈的面子上就不與他計較了。
想着,她迫不及待想到晚上了,看了眼天色還早,有些失望。眼耷下來時,正好看見下一層樓船上的霍芷,她也看見了她,朝她颔首一笑,那笑裡意味不明。
薛明英一下子将眼錯開,不想因為她敗壞了心情。
入夜之後,四下裡點起宮燈,昆明池畔一點點亮起來,不久後,池畔多了抹高大的身影,長身玉立,冠帶輕揚。
成百上千的人圍在周遭,卻不敢冒犯半分,屏聲靜氣,等着儲君将第一盞荷燈放到池中。
荷燈送過來了。
煌煌宮燈底下,白玉打造的荷燈格外耀眼,遠遠望去,如同打火花時濺出的焰火。
薛明英昂了昂頭,驕傲地揚起唇角,這可是她從三盞荷燈裡頭精心挑出來的,白玉不算最名貴,但雕出來靈巧輕盈,比最好的琉璃燈還要通透,正合殿下身上的君子之氣。
她覺得沒人比殿下更配放這盞燈。
隻有殿下才配。
可還沒等太子殿下碰到這盞荷燈,忽然人群中一陣騷亂,薛明英看見個綁了丫髻的娘子捧了張紙,跪在殿下面前,不知說了什麼,她的那盞燈就被容安換了下來,取而代之的,是盞再簡單不過的粉綠紙燈。
容安捧了這盞燈,一步步朝殿下而去。
眼看着殿下馬上就要接過這盞燈了,薛明英心中着急,叫了聲“雲合”,要她去打聽出了什麼事,可雲合還沒走下樓梯,樓下響起一片驚歎之聲,她忙叫住了她,“等等!”
走到下一層,果然聽見霍芷在那裡道:“是我親自做的詩,命丫頭送到了殿下跟前。我想陛下設宴是為與民同樂,若用了華貴荷燈,百姓們難免為自己的荷燈羞慚,覺得拿不出手,不敢放了。殿下素來愛民如子,又非奢侈之人,我鬥膽以詩為名,求殿下放一隻與尋常百姓家裡同樣的荷燈。”
薛明英從這一層望去,果然看見那位殿下已經拿起了紙燈,走近了池畔,彎下腰,長臂一送,那紙燈就從他的手上落到了昆明池,随着池水慢慢悠悠地遠去了。
她心中忽然一痛,總覺得有些事情不一樣了。
霍芷一來,所有的事情都不一樣了。
他不是個輕易被說服的人,一首詩算什麼,當初他要殺貴妃的兄長,父親說許多人曾去東宮求情,卻都不了了之。
可今天,他就為了霍芷的一首詩,輕易将她準備的荷燈換下,親手将他與霍芷的心意放入昆明池,替萬民祈福。
霍芷隻需要一首詩。
當初她要将這盞燈送到他手上,要先斬後奏,托了容安之手後,事後被他知曉,還要去東宮請罪,半耍賴着才讓他答應下來。
“薛姐姐,你說我這首詩怎麼樣?”霍芷含笑看着她。
薛明英感到無地自容,臉一陣陣發燒。
不是因為霍芷,是因為他。
她與霍芷本無高下區别,可因為一個費心費力才得到他的些許優待,一個輕而易舉就得到他的縱容,她變成了在瓦子裡供人谑笑的玩意。
她變得很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