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恰是在這時候,貴族們的歡呼聲戛然而止了。
一股極其強烈的不妙的預感在心頭決堤,順着場内負壓的漩渦望向倒在血泊的死囚的屍體。士兵剛剛遵照蘇丹的授意摘下了她的頭罩。
我愣了兩秒,忽而釋然地笑了。
那是哈沃西亞的媽媽。
“還有一個。”蘇丹提醒我。
我沒有急着反應,一語不發地側目看向蘇丹。他似乎很滿意自己的設計,目不轉睛地欣賞着王座下的風景,瞳仁在眼眶裡縮小了一圈,迸發出何其冷漠的興奮,紅潤的嘴角宛如噙着餍足的血光。
感覺自己也差不多快要死了,我反而出奇地平靜下來,耐着性子一字一句地問他:“蘇丹,災民流患聚集如山你不管,城區縱火一走了之你不管,怎麼有雅興專查印書案呢?”
“……寶貝,謀反是大罪。”
蘇丹說——
“而且,别那麼深情地看着我,有時候我真的分不清到底是恨還是喜歡。這個處置分明是你親口選的,哈沃西亞,你以為自己算是‘無意’動手的嗎?寶貝兒,抓緊點時間,還有一個。”
我最終還是松開了拉滿的弓弦,因為總覺得如若不這麼做,剛開始犧牲的那一條人命就會像個笑話。
等到一切結束之後,蘇丹失聲仰天大笑了起來,用他滾動的喉結直視着我,笑倒在背後的金王座。
“真好,哈沃西亞,你還是那麼聽話。”
他嚷着,許久停下來擦了擦眼角,又絮絮地念道,“不然我會很為難的……其實就算你敢赴死,我應當也不是很舍得。真可惜啊,你們一起活下去的機會沒有了。”
殺人之後是誅心。
被蘇丹偏愛的人何其不幸。
我沉下心,空前仔細地盯着他的面容,他披散的長發覆蓋在肩頭,發絲比達瑪拉的更直,黑色中透着淡淡的烏青,像鷹炸開羽毛的翅膀遮天蔽日。
他高高在上地平視着我。四下仿佛都暫時消逝,唯有我們共同蜷縮在黃金王座。但隻有蘇丹坐在王座上,哈沃西亞隻是坐在王的懷中。
可是,蘇丹太大意了。他忘記了我今日出席時,恰好戴着他賞賜的黃金劍。又或者,他根本沒有考慮過那把漂亮的裝飾品也有出鞘的可能?
我咬了下嘴唇,悄然摸向劍柄的手在這一刻握緊……
一股力度猛地扯了我的衣角,直拽得我身子微微向後轉去。達瑪拉不易察覺地搖了搖頭,而後狀似不勝酒力趔趄着摔在蘇丹腳邊。
蘇丹的眼底劃過一瞬的嫌惡,默默抽回了被達瑪拉抱住的腳踝,又拍了拍我,雲淡風輕的語氣就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寶貝兒,你看他醉成什麼樣……今天發生了許多事,不是個柔情蜜意的好時候。我也很累了,就到這裡吧。”
我面無表情地從他的腿上挪下來,手也松開了佩劍的把柄。蘇丹又吩咐了侍從幾句便轉身告辭,拖着長長的金絲曳地綢帶,布料流光溢彩的花紋一直他的從腰間延伸到腳後的地面。
蘇丹走後,達瑪拉從地上爬起來,提出要送我回去。他面上容光煥發,流露出迷離的微笑,看着倒沒有不勝酒力的失态。
這時我差不多算心如死灰餘燼紛飛,也無所謂其他人怎麼樣了,既然達瑪拉要跟着那就随便他。
經過外面立着十二尊噴泉的水池時,達瑪拉神色緊張地擠到我和水池之間,我撞着他的胳膊,才哭笑不得地意識到——他如此堅持跟着我,好像有那麼幾分可能是擔心我一猛子紮進去跳河。
但我怎麼會死呢,我這條命現在很貴。
懶得和他解釋,一路無話地回到宮殿,強撐着精神的達瑪拉卻猝不及防地絆倒在了進門的那一刻。葡萄酒的确會延緩一點兒才上頭。
匆忙間他撐住了院落的門環,不至于跌得太難看,隻是這也使他維持在不上不下的高度,歪歪斜斜、近乎僭越地将頭靠在了我的腰間。
我尴尬地用膝蓋頂了頂達瑪拉的身子。門環順勢脫手,他沿着腿一路滑坐下去,癡笑着,開朗地咧着嘴角,紅口白牙地說着,“哈沃西亞!慶祝我們又活過一天!”
他仰面望着我,不知時天幕星辰的光映入他的眼裡,還是他的眼中的确沁出了淚水,我看到裡面有細碎的光澤。他無聲地哭着,喃喃着醉話:“這是不是個很糟糕的國家?”
我驚訝地看着他,那一瞬間好像有别的靈魂投生在這尊身體,達瑪拉的樣子渾然不像我熟知的他。
他喝醉了,卻又無比清醒:“哈沃西亞,相信我。讓我親手改變它。”
可轉瞬之後,一名聰慧的、睿智的王子絕望地笑着合上了眼睛,再度張開眸子,王子消失無蹤。
隻見到一頭年輕的雄獸從石質地闆上搖頭晃腦地爬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