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人如餓虎撲食般扭頭,朝這個角落看,和王于英玩得好的同學直接笑着大聲問:“二姐怎麼又風光大站了?”
放在平時聽到這種諧音梗玩笑,王于英隻會笑着罵回去,今天班上多了個剛參加過葬禮的人,她一時竟不知道是該讓同學住嘴,還是裝作若無其事地接話。
最後,她朝對方比了個中指,直接趴下裝睡。
耳朵卻豎着,聽後門口的動靜。
然而,沒有人找馮山月聊天,更沒有人問她為什麼轉學,也就向明珠和幾個熱心的同學在路過她的時候打了個招呼。
經常轉學的都知道,一個陌生學生剛進入集體時,周圍人總是對她好奇而帶有顧忌的。因為不了解她的脾性,不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如果她的态度也十分冷淡,那麼大家隻會更小心,遠遠地觀望着,輕聲地讨論幾句,卻誰都不好直接上去攀談。
更何況來的是傳說中那個能考華京的大學霸,同樣長着兩隻眼睛一張嘴,大腦構造卻說不定和他們這些目标考一本的同學不一樣。
上午總共有五節課四個課間,每個課間王于英都趴下補覺,而馮山月要麼做卷子,要麼看書,這半天竟過得風平浪靜。
其中最難熬的是長達半個小時的大課間。高三不用做課間操,放在平時王于英嫌大課間過得快,這次卻覺得無比漫長。
她頭埋在胳膊裡,一開始還在胡思亂想,後來竟真的睡了過去。
而另一邊,馮山月透過窗戶望着走廊,桌上放着寫完後對過答案的數學卷子。前面全對,壓軸題是二選一,她都寫了,其中一道沒做錯,另一道扣了四分。
前兩節課她幹脆沒聽,埋着頭做題,武老師講課的時候下來了一趟,也沒打擾她。
沉浸在數學題裡的時候,種種情緒都随着筆尖的移動宣洩了出去,心也變得格外安甯。
唯一沒有全對的那道題,馮山月寫它的時候剛好是大課間最熱鬧的時段,外面吵吵嚷嚷的,一個身影隔着窗戶晃過去,她擡頭瞥了一眼,筆下出現了差錯。
馮山月用紅筆在卷子上打叉,上課鈴在耳邊響起,餘光可以瞥見王于英裝模作樣地伸着懶腰坐直。
今天早上,她那副如臨大敵的樣子令馮山月覺得很好玩,忍不住逗了逗她,沒想到這人真以為自己是沖着為難她才轉學了。
想到這裡,馮山月又沒忍住嗤了一聲。
正是即将上課、班上最安靜的時候,王于英的注意力又都在後門那邊,因此,盡管隔着整個教室,她卻精準地捕捉到了馮山月微微側頭的動作,和那一聲嗤笑。
她把手撐在膝蓋上,盯了馮山月一眼,卻沒有生氣,反而像是找到了新的思路。
那之後的時間裡,王于英都在思考,當放學鈴響的時候,她起身的速度簡直是前所未有的利落。
馮山月還在慢吞吞地收書包,順便把手機開機,就看到王于英陽光燦爛地走了過來。
她臉上帶着一種蒙對數學最後一道選擇題的成就感,和直面最後一道壓軸題的勇氣。
王于英覺得她已經徹底想明白了,馮山月轉學而來又按兵不動的原因。
就像人陷入黑暗時會恐懼未知,一件事在沒有發生的時候是最可怕的。因為它有着無數種可能,而沒有确定的結果,所以,隻要想象那些可能出現的情況,就足以被這些想象一遍又一遍淩遲。
正因為王于英害怕真相暴露後周圍人的反應,害怕審判的目光,隻要馮山月一日不揭露真相,那柄達摩克利斯之劍就一日懸在她頭頂。
如此一來,折磨的過程将被無限拉長。
而這,就是馮山月的用意!
果然是一中的高材生,一來就選擇了最能折磨人心态的方法!
王于英用一種包容而慈祥的眼神看馮山月,看得馮山月有點發毛。
她心想,如果馮山月想這麼做,那自己就奉陪到底。
既然她覺得對馮山月有所虧欠,就幹脆大大方方地用行動補償她、幫助她。
就算馮山月想為難自己,那也是因為她經曆了那樣的事,她表面上看着波瀾不驚,心裡肯定很難過,需要一個釋放的出口。
她王于英從小到大打過的架、挨過的罵還少嗎?她是最不怕受傷害的人。
隻要她對馮山月足夠耐心,足夠好,即便之後馮山月當衆揭開真相,說她是殺人犯的女兒,又如何?畢竟那是遲早會面對的一天,而在這之前,至少王于英做了自己該做的,面對馮山月時能問心無愧,旁人也挑不出她的錯處。
她這麼想着,對馮山月微笑:“要不要我送你出去,怕早上那幫人再堵你。”
她都做好被馮山月冷嘲熱諷拒絕的準備了。
可馮山月卻朝她點了點頭。
王于英都愣了,卻見馮山月已經移開視線,低頭去看手機。
手機屏幕亮着,隐約能看見是短信的界面。
馮山月的表情并不好看,但王于英能感覺到,這不是沖着自己來的。
而是一個比她還要讓馮山月覺得礙眼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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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分鐘前,馮山月的手機裡進來一條新短信。
發件人袁馳。
【你轉學了?】
馮山月關掉手機,黑屏上映出她的臉,眉毛不自覺地皺着。
煩躁,每次看到他的名字就會煩躁,見到他的臉更是煩得不行,小時候還好,上了高中以後,她索性在學校裡裝不認識他。
也許袁馳和她想法一樣,他本來就不是話多的人,每當馮山月也在場時,能明顯感覺到他變得更沉默了。
早就相看兩厭的人,現在卻不合時宜地貼上來。
有病。
發件時間是兩個小時前,葬禮結束後他就沒再出現過,現在居然都敢和她發短信了,她不回複,他甚至沒追問,其中肯定有問題。
馮山月冥冥之中有股預感,這人說不定現在就在四中的門口等着她。
從小到大都是這樣,也不知道他是真的看不懂她眼色,還是故意給她難堪,每次她不回答他的問題,他就要刨根問底,她不說,他就找别人問。
本來嘴就笨,問别人的時候也組織不好語言,落在旁人耳朵裡往往就要生出誤會。小學的時候同學傳袁馳讨厭她,上了初中又有人傳袁馳和她早戀,兩個人在家裡被家長比來比去,到了學校還要被同學擺在一塊比較。
好不容易熬到上高中,馮山月下定決心在學校裡和他裝不熟,出于遠香近臭原理,她看他順眼了一點,卻在寒假裡發生了那件事。
如果此刻,要在馮山月心中評出一個最不想看見的人,那麼袁馳可以力壓幼兒園時拿她和她哥開重男輕女玩笑的遠房親戚、初二那年造她黃謠被她哥堵在廁所裡暴打的男同學、以及王于英一家,勇奪桂冠。
是的,她就是這麼讨厭他。
馮山月背上書包,對王于英說:“行,一起走。有個煩人的東西可能會在門口堵我,你幫我看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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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中有食堂,面積卻很小,且并不好吃,校方自己也認識到這一點,因此中午時并沒有給校門設門禁。
很多學生會選擇在校外解決午飯,要麼家住在附近回家吃,要麼找個托管小飯桌,實在不行就在學院街上随便找個餐館解決一頓。
校園裡人來人往,馮山月和王于英并肩往門口走,不少目睹了她們罰站的人投來好奇的目光。
馮山月的臉很臭,王于英卻笑眯眯的,這簡直不符合四中學生的認知。
這還是那個誰給她臉色看,她就對誰加倍奉還的二姐嗎?
還有她身邊那個一大早就被拉去罰站的轉學生,站在錢主任門口的時候都波瀾不驚,現在臉臭成這樣,誰惹她了?
王于英迎着各種各樣的目光走了一路,越接近校門越蓄勢待發,做好準備替馮山月解決麻煩。
到了校門口,還真發現有個格外顯眼的人杵在外面,不少路過的學生都忍不住回頭看他。
校門外,一個穿黑色沖鋒衣的高個男生與馮山月遙遙相望。
狐狸眼,薄嘴唇,肩寬腿長,長得很帥。即便平時神情冷淡,寡言少語,也依舊是容易讓異性心生好感的那一類。
耳旁能聽到四中的學生在小聲議論。
“這不是一中那個誰嗎?叫什麼來着?”
袁馳,一個在一中很有名,甚至名氣都傳到了四中的人。
王于英也聽過他的名字,甚至懷疑馮山月看錯了人——要知道,她剛才一直以為馮山月口中“煩人的東西”是指某個糾纏不清的混混。
而袁馳,是一中常年霸榜的理科第一——不過據馮山月統計,袁馳拿第一的次數比她少兩次——學生會主席,四中學生眼裡另一個能考上華京的外星人。
成績好的人每年都有,學生會主席也是一屆一換,但袁馳之所以能讓大家一提到主席就想起他,是因為高二時當選主席第一周,他幹了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那天,一中體育館完工投入使用,又趕上校園開放日,媒體進一中搞直播,一派欣欣向榮熱鬧非凡之景。
作為成績好形象佳的學生會主席,袁馳來到鏡頭前,參加校長面對面活動。
然後他就在直播中,拿出印滿數據表格的文件,展示給校長、記者和觀衆。
他說,體育館的施工質量和投入資金不匹配,他要舉報校領導挪用建設資金。
直播是被掐斷了,熱度卻開始發酵,很快有上面的人來調查,涉事的副校長也免職入獄。
自此,學院街上都傳開了,一中有屆學生會主席家裡是做工程的,看出學校體育館有問題,直接把校領導拉下了馬。
再傳到後面,名字已經記不清了,都管他叫主席。
有着這種光輝曆史的人,突然出現在四中門口做什麼?查貪污腐敗查到四中來了?
衆目睽睽,馮山月走到袁馳面前,王于英落後半步,觀察馮山月下一步動向。要開罵可以直接罵,開打的話得找個偏僻的地方,得提前知會馮山月一句。
而遠處不知情的人看去,隻覺得那兩人一黑一白郎才女貌,盯着對方看的目光雖然算不上和善,卻已完全不再将旁人放在眼裡了,頗有些自帶結界似的般配。
下一秒,穿黑的那個開口了:“你轉學躲我?”
圍觀者嗅到八卦的氣息,眼冒精光,屏氣凝神。
緊接着,穿白的那個冷笑一聲,擲地有聲三個字。
“你配嗎?”
氣氛一下子變得尴尬,粉紅濾鏡消失,場面成了仇人相見分外眼紅。
王于英本來打算立刻出手,攔在二人中間,卻在察覺到馮山月的情緒後頓住了。
一個可能性在她腦海裡冒泡。
虧她冥思苦想一上午,把馮山月種種異常舉動都考慮了一遍,居然漏了一個思考方向。
莫非……也許……馮山月轉學還真不是沖着她來的。
而是因為……惹她的另有其人?
再看向袁馳時,王于英的眼神就變得很微妙了,出于不便言說卻最遵從内心的原因,她沒有再立刻阻攔。
如果能轉移炮火,何樂不為呢。
然而袁馳沒像她想的那樣反唇相譏。
他仿佛是聾了,完全忽視掉馮山月帶敵意的反诘,又像是已經得到了答案,便不再追問,直接把話題跳到别處。
難得這次他沒有隻說幾個字,開口時一聽就知道不是臨時想的詞,而是措辭許久,等到馮山月出現在校門口,才終于有了說出口的機會:“老李讓我帶資料給你,我順便和你去梁阿姨那裡吃飯。”
馮山月冷冷地說:“資料給我,你走。”
袁馳一副沒聽見後半句的樣子,眉毛也不擡一下,取下背包翻找起來。
校門口人來人往,馮山月盯着他的表情很不好看,他卻很坦然,并不覺得這樣被她當衆拒絕是很丢面子的事。
仔細想來,當初能在直播攝像機面前倒反天罡指控校領導,這位也的确不是個會顧忌别人評價的。
旁人啧啧稱奇,其中就包括拉着朋友路過,聽到了兩人的後半段對話之後有所聯想的向明珠。
她刹住腳,興奮之下,完全忽視了王于英在對她瘋狂使眼色,而嗓門極大地喊了一句:“馮山月,這是你說的那個前男友嗎?”
早上可是馮山月自己說的,睹物思人觸景傷情,看來對方傷她很深,都開口稱他為死人了。
四中這個地方,每天都能發生點什麼。高中生年輕氣盛,能吵起來或者打起來的,要麼是兩人結仇,要麼是兩人因愛生恨結仇。
前有畢思琪寒假被前男友糾纏,後有轉學而來的馮山月,當時向明珠望着馮山月的臉色,自己就腦補了一整出大戲,沒想到這會兒在校門口看上熱乎的了。
向明珠心裡一揣摩,這男生也不像是看馮山月不順眼,被下逐客令也沒脾氣,反倒一副很習以為常的樣子,臉色都不帶變的。
不是仇敵,那就是怨侶咯?頭腦發熱之下,她一句“前男友”就這樣脫口而出了。
不是馮山月的錯覺,整個校門口都安靜了一瞬。
緊接着,袁馳在包裡翻找的動作也停下,他擡起臉來,難得神情出現波瀾,變得很複雜,不像生氣,但絕對稱不上高興。
他開口,聲音隻有他和馮山月能聽見。
“你用這種方式報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