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山月以為王于英會多說幾句,比如問她為什麼要這麼做,又或者義正辭嚴勸阻她。
可她什麼都沒有說,隻是很認真地點了點頭。
在認為馮山月在自/殘之後,她沒有對這件事本身表現出驚訝。
仿佛這對她來說從不是遙遠而陌生的東西。
輪到馮山月意外了。
王于英什麼時候這麼貼心了?
兩人站在原地彼此幹瞪眼,王于英好像也在等她說點什麼。
半晌,見馮山月沒有說話的意思,王于英側過身去,擡手把腦後的小辮子拆了,一邊重新綁好,一邊借着動作飛快地說。
“你……想傾訴可以找我,我有把柄在你手上,也不認識你在一中的朋友,我什麼都不會說。”
說話的時候,擡起的胳膊剛好遮住臉,不知道是怕馮山月尴尬,還是怕她自己尴尬。
她等了一會兒,沒等到馮山月像之前那樣嗤一聲,或者用看傻子的眼光看她。
馮山月的臉色很複雜。
有點像中午被梁阿姨按在懷裡摸頭時的表情,當溫度過高的東西擺在她面前,她總是下意識地抵觸,卻又舍不得後退。
她不再維持右手攥左手的動作,而是擡手把拉到最上方的拉鍊又提了提,整張臉隻剩眼睛露在外面,随後扭頭朝拐角外看。
王于英豁出去了,追問:“沒聽清嗎,要不要我再重複一遍?”
半晌,她聽到馮山月甕聲甕氣地說:“你們學校心理咨詢室在哪?讓老師出來,你去她位置上坐着。”
王于英忍不住笑了一聲。
馮山月回頭,涼涼地掃她一眼,徑自轉過拐角,往畫室走去。
王于英想跟,馮山月撂下一句話:“我有嘴,真出了事我會喊。你有腿,這麼幾步路,你還怕跑不過?”
王于英隻好在原地站住了,馮山月想了想,忽然朝她攤手。
王于英面露疑惑,卻聽到她說:“發繩借我用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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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室的門大敞着,裡面隻有鉛筆在素描紙上沙沙劃動的聲音。
門口冒出半個腦袋。
馮山月朝屋子裡掃了一圈,隻看到兩個人坐在畫闆前臨摹照片。
都是女生。
那個人沒來畫室嗎?
馮山月繃着的神經放松下來,有些失望,但她很快眼尖地發現,畫室的角落裡放了個敞開的書包。
而屋子裡的兩個女生的身側都放着自己的包。
原來是暫時離開了。
馮山月想到什麼,把校服拉鍊拉下去,整理好衣領,露出整張臉,不再是剛才那副鬼鬼祟祟的樣子。
緊接着,她拿出兜裡王于英給她的發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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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裡傳來腳步聲,兩個女生都回頭看去,發現來者是一個穿四中校服的女生,頭發很潦草地在腦後紮了個小辮,看臉有點眼熟,卻想不起在哪見過。
其中一個女生問:“同學,你找誰?”
馮山月走到角落,指向那個書包,明知故問:“這個包是吳亮亮的嗎?我幫他拿回去。”
吳亮亮校服上有塗鴉,還能搞到彙雅樓的鑰匙,就算不是美術生,也經常出入畫室,拿他的名字當借口總不會出錯。
果然,另一個認識吳亮亮的答:“吳亮亮今天又沒來畫室,這包是何志宇的。”
馮山月心裡一動。
原來這是那個人的名字。
她在梁阿姨的花名冊上見過這個名字,不過是手寫的,字迹極其潦草,她一時沒認出最後那個字是什麼。
現在有人提起,她終于推出來了。
緊接着,馮山月記起,她早上在校門口的宣傳欄裡也見過這個名字,左邊的闆塊是美術生聯考捷報,何志宇的名字排在第一個。
她問:“是不是那個聯考排名很高的何志宇?”
一個女生點頭,被馮山月這麼一說,打開了話匣子,直接和身旁的同學聊了起來。
她神情不屑:“我剛才還看到他哭喪着臉呢,一問他,他說申美校考考砸了。真好笑,他聯考省排名那麼高,隻要文化分提上去,去不了申美,也可以報别的學校,至于難受成那樣嗎?”
申美是全國頂尖的美院,馮山月這種外行人唯二聽過的美院名字,除了京美,就是申美。
另一個歎氣:“老師今晚帶我們飛華京,後天就是京美校考,我飛機上還挨着他坐。他自己心态炸也就算了,能不能不要影響别人,我現在看到他那副表情就發怵。”
聊着聊着,她們忽然發現馮山月還沒走,正站在她們身後看畫闆。
畢竟是在背後說小話,被人聽見,兩個女生都有些尴尬,其中一個語氣不太好地問馮山月:“同學,你還有什麼事嗎?”
一邊問,她又認真看了看馮山月的臉,不知道為什麼,她總覺得眼前這個女生看起來心情不錯。
馮山月當然心情不錯。
從出事那天,一直到此刻,她第一次感到這麼痛快。
與其認為何志宇今天喪着臉是因為考砸,馮山月更傾向于他是今天早上看到自己轉學了,心裡有鬼,才會如此。
而這,也是她之前鬧出那麼大動靜的目的。
馮山月在心裡冷笑。
慢慢來,這還隻是開胃菜。
兩個女生仍在望着她,馮山月看向畫闆,轉移話題:“我妹妹也想學美術,我來看看她水平夠不夠。你們畫得可真好,我妹妹根本比不了,我還是勸她放棄這條路吧。”
妹妹自然是憑空捏造的,馮山月以前還真的想過要個妹妹,總是被人照顧,她偶爾也想試試罩着别人是什麼感覺。
眼前,兩個女生被她誇獎,都有些高興,警惕心也沒那麼重了,在她面前進行了一番“别看天賦低,集訓出奇迹”和“做美術生痛苦一生”的辯論。
馮山月卻完全走了神,她目光落在她們的畫闆上。
畫闆左上角貼着打印好的人像照片,而兩個女生正在對着照片畫,畫風和何志宇畫馮山月的那張半身素描類似,都是寫實派,幾乎是把照片上的人物複刻了一遍,沒經過太多藝術加工,隻在人物的衣服刻畫上做了減法,把印花給省去了。
馮山月小時候上美術課都是混過去的,上了初中後就開始利用美術課背單詞做題,對美術一竅不通。
這不是她擅長的領域,因此當她來到畫室裡,有了更多的參考後,才突然意識到一件事。
她指向畫闆:“所以你們畫這種畫,都是對着照片畫的嗎?”
兩個女生停止争辯,看向她。
其中一個不明所以,但還是答:“要麼畫照片,要麼畫真人模特,不過模特也得坐在那兒幾個小時不動,總之得有個參考。”
馮山月又問:“你們為什麼不畫衣服的花紋?”
另一個答:“難畫呗,本來衣褶就不好畫,再加上花紋,萬一透視結構畫錯了還要倒扣分。”
馮山月心裡跳得很快,她還記得那張畫着她的畫上,睡衣上的繁複花紋被完全再現了一遍。
她謝過兩個同學,又随意扯了幾句家常,替她那位不存在的妹妹接受前輩的殷殷叮囑,終于離開畫室。
走廊拐角處,拉長的影子落在地闆上,王于英仍在那裡等她。
見馮山月出來,她松了口氣,卻發現對方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完全沒有注意到自己,徑直從她身旁掠過。
王于英再次扯住她的校服兜帽,馮山月上身動不了,腿仍在朝前邁,走廊的地闆很光滑,她直接在原地蹭了兩步,看上去像《貓和老鼠》裡被攔住後還在原地撲騰的卡通角色。
馮山月這才回過神來,對上王于英憋笑的臉,破天荒地沒生氣,隻是随口說:“你還沒走啊?”
王于英一噎,看她一副心不在焉的表情,問:“你沒找到人?”
馮山月點頭:“今天大概見不到了,接下來幾天都見不到。”
明明不是什麼好消息,她卻眼睛發亮,挺直背朝前大步走,鬥志昂揚的樣子。
王于英摸不着頭腦,跟上去,示意馮山月把發繩還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