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山月這才意識到還綁着小辮,她把發繩拽下來抛給王于英,突然聲音輕快地說:“我以前不和特長生打交道,現在算是有改觀了。”
身為體育特長生的王于英腳步一頓,對這句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話表示疑惑。
借個發繩而已,就讓她改觀這麼大?
轉學生的心思好難猜。
至于馮山月,她心中所想的已經完全是别的事了。
這次去畫室給了她一個極其重要的提示。
畫素描是需要找參考的,想要連衣服上的花紋都處理好,更不可能憑空想象。
如果何志宇把馮山月本人當模特,那麼需要她幾個小時不動,才能畫出那樣精細的素描畫,但馮山月隻有寫作業的時候會靜坐在原地,而她的書桌并不靠窗。
這說明,何志宇在畫那幅畫的時候,參考了照片。
他偷拍了。
走到這一步,他的微小之惡已經突破了法律的界限,事情的性質得以改變,行政拘留是闆上釘釘的事。
敵人的心态是不可控的變量,但證據是确鑿的,一旦拿到,她這次轉學後的行動就能有一個完美的收尾——她要把他送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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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室,馮山月剛走不久,一個戴眼鏡的男生拎着洗筆桶進來。
何志宇其貌不揚,個子瘦小,厚厚的劉海和鏡片擋住了眼睛。
他往自己的書包走去,打算拿包手帕紙,把桶和畫筆上的水珠擦幹。
彎下腰後,他動作卻頓住了。
他的書包放在角落的椅子上,這個角落的地闆上滿是鉛筆灰,腳印踩過,會留下痕迹。
就在他離開的這段時間裡,地上多了一組嶄新的腳印。
剛才有人來過。
畫素描的女生們忽然聽到拉鍊被猛然扯開的聲音,側頭看去,何志宇正在書包裡翻找着什麼,動作幅度很大。
緊接着,他癱坐在椅子上,松了口氣。
注意到她們的視線後,何志宇定了定神,很不客氣地問:“你們剛才來過這邊?”
一個女生皺起眉,他這副質疑的語氣誰聽了都不舒服:“我們吃飽了閑的。剛才有個找吳亮亮的,來畫室參觀了一圈。”
何志宇坐直了,追問:“男的女的?長什麼樣?穿什麼衣服?”
女生撇嘴:“穿校服啊,還能穿什麼,紮個小辮子。”
說完後,她轉回頭,心裡怪自己太老實,不該問必答。
何志宇平時總是獨來獨往,看人的時候喜歡目光從下往上掃,眼神陰恻恻的。她面對他時總覺得不舒服,要不是今天中午看到他臉色慘白,一副随時可能暈過去的樣子,她都不會好心搭理他。
何志宇聽完,臉色好了些,他機械地點點頭,也不道謝,直接背起包,拎着東西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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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山月下午穿回了那件白色羽絨服,氣定神閑地坐在位置上寫卷子。
不遠處,向明珠躲在王于英背後,悄悄打量馮山月。
向明珠小聲說:“你陪我去。”
王于英把她拎到自己面前:“自己去,說錯話的又不是我。”
向明珠一副欲哭無淚的表情。
中午在校門口鬧的烏龍實在太丢人,她對馮山月的第一印象又十分可怕,總覺得自己去道歉,隻會自取其辱,然後眼含熱淚從教室跑出去。
王于英不知道是在鼓勵她,還是替馮山月辯白:“别把人想得太壞。”
向明珠瞪她一眼——明明你上午看起來也挺怵她的,現在怎麼倒戈了?
王于英直接輕輕推了她一把,向明珠刹不住,踉跄到馮山月面前。
馮山月擡頭,對上一張欲言又止的臉,又低下頭繼續做題,顯然不打算打理她。
向明珠支支吾吾了半天,突然開始往校服口袋裡掏。
啪嗒!
她往馮山月桌上拍了一盒曲奇。
啪嗒!
然後是一包軟糖。
啪嗒!
再然後是一小罐印着外文的巧克力。
放下之前她十分不舍地看了一眼,這還是她媽媽從國外帶的,貴得要命,她剩了一盒舍不得吃,今天為了道歉算是下血本了。
最後,她把外套拉鍊解開,往内兜抓了一把。
随着噼裡啪啦的動靜,幾袋辣條落在馮山月的書桌上。
馮山月思緒還在題目裡,緩緩擡頭。
王于英在旁邊圍觀,仿佛能看見馮山月腦袋上飄起一個巨大的問号,她有點想笑。
向明珠直接在馮山月前面的位置上坐下了,側着身子看她一眼,又低下頭。
她表情悲壯,做了個深呼吸才說話,語速飛快。
“我叫向明珠,剛入學的時候比現在還要胖,他們都叫我‘像頭豬’。我高二的時候給男生寫了一封表白信,結果被他傳給全班同學看了一遍,他說我是肥婆做白日夢,脫光了他都懶得多看一眼,然後把我的信丢到錢主任辦公室去了。”
馮山月皺眉,張了張嘴想說話。
向明珠太緊張了,根本沒注意她的表情,自顧自往下說:“對不起,我不該在校門口害你被人說閑話,不該不知道你家裡的情況,就随便猜測。這些東西是送給你吃的,我剛才說的是我高中最糗的經曆,如果你不解氣,我還可以把我初中的事情告訴你。你笑我吧,笑出來我也好受一點。”
說完,她兩隻手搭在馮山月桌上,一俯身,額頭貼在手背上,動作像在磕頭,卻沒有擡起來。
走廊上人來人往,教室裡同學們在閑談着,聲浪從四面八方而來,說不定也有人注意到她的動靜,正在往這邊瞧,準備看好戲。
唯獨面前的人沉默着,沒有動。
向明珠在來之前也存了點私心。
她想着,如果把自己最慘的事情說出來,要麼馮山月順勢嘲笑,要麼她同情之下,不好意思再責難自己。
說人可笑,和說人慘,都是居高臨下的評判,被評判的人總會矮一頭,以可恨或者可憐的姿态,要麼承接對方的惡意,要麼承接對方的憐憫。
前者自然痛苦,至少後者能稍微好受點,盡管滋味也是苦澀的。
可向明珠等了一會兒,卻沒聽到馮山月開口。
也對,她那張臉看上去根本做不出“同情”這個表情,而更适合冷冷地盯着别人,說出譏諷的字詞。
向明珠閉着眼睛,想起早上馮山月在米粉店裡和人鬥嘴時的伶牙俐齒,越發覺得前路灰暗,索性自己先罵自己幾句。
她嗓子太幹,聲音像硬擠出來的:“我還可以給你念他們當時給我編的順口溜。向明珠,像頭豬,吃飯吃得呼噜噜……”
忽然,她感覺到胳膊下的課桌動了動。
先是那些零食被撥開帶來的震動,随後是衣服摩擦桌面的聲音,緊接着,她能感覺到馮山月在離她很近的地方趴了下來。
向明珠緩緩擡頭,對上馮山月的眼睛。
她也學向明珠的樣子,伏在桌子上,胳膊墊着腦袋,平視着向明珠,仿佛隻是在和她講悄悄話。
遠處看熱鬧的人見此,收回了視線。
而馮山月的臉上,沒有刻薄的譏諷,也不見泛濫的同情。
不如說,她根本不關心向明珠的感受,也不打算對她施加任何情緒。
惡意應當得到回擊,施暴的人需要受到懲罰,這是她最樸素的價值觀,她隻關心一個最簡單的結果。
馮山月認真地盯着向明珠,問:“所以你後來罵回去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