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分鐘後。
向日葵小學正在上演一場奇觀。
憋悶了一上午的太陽終于将厚重的雲層烤化蒸發,突破重圍後的第一縷日光,落在了一輛殘破不堪的搖搖車上。
褪色的天藍色車身布滿黴斑,在日照下泛着冷硬的青光。胡亂貼在上面的卡通貼紙也早已泛黃剝落,鐵皮東凹一塊西凹一塊。
座椅更是慘不忍睹,粉色革裂開數道大口子,露出裡面的海綿填充物。
而就是這輛破舊殘缺到極緻,仿佛經曆過滿清十大酷刑的搖搖車,居然還能運轉,車身伴随着音樂有節奏地前後搖晃,彈簧發出不堪重負的咯吱聲響,神奇地沒有散架。
而車底之下的四個輪子,正在教學樓外的平地上徐徐行走。
搖搖車頂着張詭異至極的殘缺笑臉,在前面帶路。
而它身後,是浩浩蕩蕩幾十名小孩老師,和青少年學生,皆四肢僵硬,面無表情,清奇的場面像是開了0.05倍速的喪屍大片。
校園空空曠曠,回蕩着雜音明顯的音樂——
“明天明天這歌聲
飛遍海角天涯
飛遍海角天涯……”
這破搖搖車大概曲庫裡隻有這一首,在從教學樓到宿舍樓的路上,一直沒完沒了地不停重播,而且歌詞翻來覆去就這麼幾句,直聽的人耳朵起繭。
車輪順着台階往上做斜坡運動,看似很容易溜坡打滑,實則穩穩當當,經典力學在此刻失去了絕對權威性,秩序割裂,一切都荒誕離奇的好像一場天馬行空的怪夢。
“吱嘎——”
三層樓梯口原本鎖住的鐵門自動打開。
搖搖車繼續往上,人群繼續跟上,音樂也仍在播放,直到,他們來到一扇緊閉的房門前。
“咚咚。”搖搖車用臉撞了撞門,力道似乎刻意控制得很輕。
兩秒後,門從裡面打開,車輪滾了進去,後面緊跟着幾位小孩老師,再接下來是學……
“嘭!”
鼻子被猛然關閉的房門重創的瞬間,張文遠也重新獲得了對自己身體的掌控權,
還沒來得及松口氣,鼻梁傳來的劇痛就讓他幾乎要升天,捂着鼻子節節後退,忘了身後全是同學,你擠我我擠他,人群如同多米諾骨牌一般倒下一大片。
“小心。”
眼看就要波及到最外圍,李确趕緊往後退,并且眼疾手快拉了背對着自己的周雅宜一把。
但他沒想到,對方反應也同樣很快,自己伸手的同時,周雅宜正好轉過身,邁步向前,企圖避免成為多米諾骨牌中的一塊。
原本就密切過了頭的距離被措不及防拉近為零,柔軟幹燥的薄唇先是碰到了劉海,麻酥酥的癢感順着唇線一路下行到心髒,緊接着,又被更加貼實的接觸所取代。
他的唇,透過發絲,碰到了,她的額頭。
兩個人同時呼吸一窒。
兵荒馬亂之中,有人崩潰地喊:“都愣着幹嘛啊,不跑等着他們再從裡面出來嗎??!”
鬼知道那破車出來後會不會再把他們硬控住。
于是歪七扭八的人群頓時作鳥獸散,驚慌逃命,李确也來不及多想,拉着周雅宜就往樓梯口跑,并期望奔跑時帶起的清風能夠吹散他臉頰的熱浪。
但樓梯間實在太擁擠了,别說跑,步子稍微邁快一點都會把前面人的鞋給踩飛,所以李确隻能任憑溫度在臉上肆意猖狂,可拉着纖細胳膊的手,卻始終沒有放開。
如果她問,那我就回答怕你摔了。
李确心中如是想。
直到離開危險地帶,才故作自然地輕輕巧巧松開五指。
周雅宜如遭大赦,趕緊穿過人群去另一邊找李書雪。
“欸,你臉咋這麼紅啊?又過敏啦?”
“……誰過敏了,是剛才逃跑熱出來的!”
相隔人群的聲音傳來,少年用力抿了抿唇,勉強消除掉唇瓣的癢意,卻無可奈何這種感覺向心裡蔓延。
……
下午放學。
食堂。
溫初夏一臉迷茫+驚訝的表情,眨眨眼道:“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麼?你再仔細說一遍,不要漏掉一點細節。”
飯點已經過去,60個學生圍坐在略顯空蕩的食堂,個個神情嚴肅、愁眉不展,像梁山好漢起義的翻版,食堂高中生起義。
但起義的原因并不是一鍋炖的惡心飯菜,而是下午的那件怪事。
溫初夏,作為唯一一個因為當時不在教室而幸運逃過一劫的天選之子,再次坐在人群最中間的C位,組織開展本次“邪惡搖搖車逮人事件”的案情分析大會。
“當時你出去上廁所不是忘了關後門嗎,我覺得後背冷飕飕的,就轉頭想把門關上。”
劉文遠手裡拿了根雪糕給可憐的鼻子冰敷,說話鼻音略重:
“然後那個獨眼龍怪車就出現了,從樓梯爬上來的,咧着個血紅大嘴眼珠子盯着我笑。當時我吓得血液都特麼凝固了,剛想大叫,兩條腿就不受控制地站了起來,跟在它屁股後面走,沒法自由活動也沒法說話,簡直像被下蠱了一樣。”
其餘人紛紛附和——
“我也是,看見那輛怪車的瞬間就感覺身體不是自己的了,然後不由自主跟在了它後面。”
“不止是我們,那些小hai……小老師們也一樣,并且他們還和搖搖車一起進了宿舍三樓的房間,裡面到底有什麼東西呀?”
“不會裡面住着鬼吧??”
“那個房間就在我們寝室正上方,你别吓我啊!”
“感覺是不是跟那首歌有關啊,怎麼唱來着?請把我的歌,帶回你的家,請把你的……”
“停停停stop!别唱了,聽着好詭異啊,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确實,我也覺得那首歌不太正常,明明是首兒歌,聽起來卻陰森森的。”
溫初夏翹着二郎腿,繼續追問:“你們跟着那輛車到了宿舍樓三層,然後呢?”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呀。”
冰的時間太長鼻子都麻了,劉文遠“斯哈”一聲,幹脆把這跟價值高達0.8分的雪糕拆開來吃,囧眉道:
“那怪車領着老師們進去之後立刻就把門關上了,我一眼都沒瞄着,鼻子還差點兒撞骨折,這破學校也沒個醫務室……”
聽他講完事情的全部細節,溫初夏表情肅然地托着下巴,陷入思考。
交頭接耳的人圈逐漸安靜下來,59道目光紛紛寄托在她一個人身上,期待她能像上次那樣,一針見血地勘破問題的疑點,找到化解之法。
良久。
天選之子終于開口:“我覺得……”
衆人不約而同地屏起一口氣,聽她道:
“搖搖車的行為邏輯應該是看見人就會抓,但隻要不被它發現,就像我當時在廁所隔間裡,也聽見了歌聲,不過因為沒有被它發現,所以沒有和你們一樣被它控制。”
溫初夏頓了頓,又說:“而且我感覺,搖搖車的目标應該不是我們,而是那些小孩老師——不然為什麼它隻讓他們進那個房間,并且進去之後就立刻解開了對你們的控制?事後廣播也沒有任何通知或者警告,說我們違反規則之類的。”
大家紛紛點頭:“沒錯。”“我覺得初夏說的有道理。”“居然不是歌的原因啊,那那首歌到底是啥意思?”“三層房間裡到底有什麼呀,走廊看着和我們住的一二層也沒啥區别……”
宋雲澤琢磨道:“我感覺那破車說不定以後還會再出現。”
“欸——”溫初夏眼睛一亮,和他隔空對視,語氣不由得染上興奮:“我也覺得!”
又分析說:“這裡是小學,老師是小孩,搖搖車又隻有小孩才會坐,感覺這個車很可能是什麼關鍵道具,或者是起到某些其他作用。說不定它身上還藏着幫助我們離開這裡的線索呢!”
宋雲澤眼裡帶笑,看着她:“那它下次來我們該怎麼辦?”
溫初夏故作思索兩秒,演完正要開口,沒想到時準卻搶先道:“當然不能像下午一樣被它控制住咯,不然要怎麼找線索。”
笑意瞬間消失,宋雲澤閉嘴看向别處,傳遞的意思很直接也很明顯:我又沒問你。
溫初夏一看他倆在這兒争鋒相對就覺得頭疼,輕歎了口氣,說:“如果它下次再來的話,大家就先躲起來吧,下午我去教學樓三四層看過,那裡的教室都改成了雜物間,大家可以躲在裡面,順便還能找找看有沒有線索。”
學生行為規範守則第七條規定,中午和晚上教學樓會鎖住不讓學生進。
并且今天第一節語文課上,mini版的阚老師還言辭令色地警告過他們,不許上樓,哪怕是課間時分也不行,逮到一次,罰站一周。
所以要想去樓上找線索,就隻能趁搖搖車來的時候了。
第二天下午。
溫初夏憑借地理優勢,首先看見搖搖車又出現在教學樓外的空地,馬上就要上樓來了,通知大家趕快躲起來。
聞言,教室像被掀了蓋子的蜂巢般沸騰起來,桌椅闆凳與地面摩擦出刺啦刺啦的聲響,以地震來臨時逃命的速度推搡着往門外湧出。
之所以跑這麼快,想上樓找線索是一個原因,不想再看見那個笑容驚悚的邪惡搖搖車又是另一個更重要的原因。
踩在凳子上講課的孟詩差點被逃跑的人浪給掀翻,小短腿在凳面踉跄了好幾下,勉強穩住沒摔,擡起頭想出言制止,卻發現面前早已人去室空,無奈,隻能憤怒地把教材摔在講桌上。
很快,走廊傳來熟悉的歌聲。
四層東側,衛生間。
溫初夏獨自一人站在洗手池旁的橫窗邊,斜靠着牆,目送搖搖車帶領着一群小孩,以及二班幾名沒逃跑成功的倒黴學生去往宿舍樓,眼神淡淡的,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此時,所有逃過一劫的學生都在三四層的雜物間裡翻得熱火朝天,連根用空了的中性筆都要拆開看看,研究裡面的筆芯是否藏着什麼秘密。
這個時候,能跑到廁所裡偷懶躲清閑的,也就隻有溫初夏一個了。
一分鐘後,躲清閑的人變成了兩個。
那人進來後,反手關上廁所門,然後拿起夾在水槽之上的拖把,堂而皇之地用拖把杆把門把手卡住。
溫初夏頓覺不妙,眉峰不受控地跳了跳,趁時準沒注意,又趕緊恢複為悠閑鎮定的表情,語氣略帶驚訝地問:“你怎麼來了,不去和大家一起找線索嗎?”
“那你呢,為什麼也不去?”
時準一步步靠近,深邃的雙眼盛滿了柔和的光彩,如同日光照射下的黑曜石,底色雖冷,但散發出的光澤卻是暖的。
還是很小綿羊。
溫初夏稍微放寬點心,指了指窗外,理由很充分:“替大家留意老師們什麼時候回來啊。行為守則說了,學生不能曠課,否則妞妞要生氣的。”
時準停在她面前不到一米的位置,旁邊洗手池上的鏡子映照出他輪廓清晰的側顔,線條流暢如墨,像被刻在琥珀裡的剪影,棱角分明卻不失柔美。
“哦。”
淡淡的語氣稍顯敷衍,是因為專注的眼神在直勾勾盯着人看。
溫初夏被盯的有些心理不适,剛才松下的那口氣又緊了回來,視線輕移向左,掃了眼他身後被卡住的門,臉上的微表情洩露出緊張和慌亂。
“你來就來吧,幹嘛把門鎖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