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比起薇安将命運押注于女神的存在,柳以童本就不認為自己會成為伊菲革涅亞。
因為她從未期待月亮女神的救贖。
她自始至終目标明确,隻想自建巴别塔,攀到足夠高的位置看月亮。
而後借月光燃燼她早已腐朽的走肉,于極樂處消亡。
劇組的試鏡地點,在滬川郊區影視城的文化工作室。
長廊明亮,對照的牆面鏡将空間切割得零碎錯亂,柳以童手持打印好的試戲劇本獨自行過。房間門口的鐵藝椅已人滿為患,不少面容姣好的演員早早到達等待叫号。
有些演員她看着臉生,應該是新人,與她對視時表情緊張;有些她則有些印象,應該在電視或廣告裡看過。
個别踩着高跟身着華服的藝人還自帶團隊,被補妝時故意提高音量彰顯存在,看到柳以童入場,便與助理化妝師說話,目光時不時往她身上瞥,可能在警惕她,問她什麼來頭。
柳以童慣然低頭,任人議論,排椅沒位置,她幹脆找了處空地倚着牆站,虛虛曲着腿。
“下一位,女三05号,柳以童。”
不多時,導演助理叫了她的号,進門前,她特地往後頸貼了信息素阻隔貼。
演員呈現給觀衆的表演畢竟隻通過影音,她清楚自己alpha等級過高,以防信息素給他人造成困擾。
房間内陳設簡單,三張椅子,一張桌子,白牆藍幕,返璞歸真,避免裝飾喧賓奪主,影響觀察藝人的表演。
桌對面僅坐着總導演張立身與表演老師江琪,柳以童進門後,江老師親和朝她一笑,旁邊的張立身隻低頭翻着手中文件,唇線繃直,頭也沒擡。
“導演好,老師好。”
按流程打過招呼,報過姓名身高體重年齡,柳以童準備進行劇本演繹。
她早聽說張立身不近人情,年少成名的天才導演,又在圈内摸爬滾打十幾年,如今地位穩固,掐死一名新人的演繹生涯易如反掌。
對藝術有過于偏執追求的天才,傲慢到缺乏共情力,并不稀奇。
柳以童本以為張立身可能從頭到尾都不擡頭,意外的,她準備開演時,張立身稍擡貴眼,主動将視線從紙上挪到她身上。
“累壞了吧?來,我給你按按肩。”柳以童鎮定說出台詞。
她這次試戲的角色是《反殺》中的女三,大後期才出場的角色,作為阮珉雪飾演的女主過盡千帆後的伴侶,是人設極好容易出圈的救贖角色。
唯一的缺點是排到三号,證明該角色戲份不多,好在本就是白月光型的溫柔角色,演繹難度不高,恰恰适合新人。
“哪個兔崽子把我老婆氣成這樣?說說,我幫你教訓他。”
說着詞,柳以童同步進行無實物表演,纖長手指柔而有力揉着虛空,故意控出阻塞感。
舒然強調過,這裡的語氣一定要兼顧“給女友撐腰的堅定”和“想逗笑女友的俏皮”。
柳以童表演過程中,有意克服自身偏低冷的聲線,使聲音上揚,常木然的臉如春風吹拂,含着溫煦的笑。
舒然抵抗不了冰山消融的溫柔,陪練過程中時時發出被驚豔的尖叫,奈何外行人也就能品出個熱鬧,交由專業精英審評未必夠格。
表演時柳以童偶爾瞥向張立身,卻見總導演不知何時已經開始刷手機,沒再看她一眼。
等她表演完畢,江琪依舊禮貌微笑緻意,提筆在表格上勾畫。
柳以童注意到,江老師打勾的位置,幾乎都在量表中列,這意味着她的演技是合格的,并非極緻的差或優。
可不好不壞,在名導面前,就是最糟糕的答卷。
柳以童了然垂眸,坦然接受了這一現實:
她和舒然早有預感,本就非科班出身,本就大概率過不了。
同樣注意到張導玩手機細節的,還有江琪。
先前試戲過程中,二人有過簡單交流,江琪更明确張立身的嚴格要求:
隻是合格的演技,不夠。
張立身要的是渾然天成的角色本身。
演繹過程中調動表情肢體,會暴露一名演員過往人生的痕迹。
不自信的人演傾城美人仍會眼神躲閃,生活優越的人演窮人做髒活仍會不自知翹起蘭花指。
是學術派就用技巧掩蓋本能,是體驗派就靠融合角色呈現。
眼前這名孩子都沒做到。
少女飾演的是溫柔的人,可其内核尚未自洽。
木讷表象下暗潮洶湧,江琪不了解這暗潮究竟是什麼,她知道的是,柳以童身上平靜的鋒銳,并非放輕語氣或笑得漂亮,就能顯得溫柔。
《演技測評評分表》填完,江琪注意到張立身還在刷手機,确定導演态度,便微笑對柳以童開口:
“謝謝你的表演。辛苦了。”
聽到江琪的示意,柳以童本以為自己會表現得坦然,可當實際提醒她離開的話語響起,當她真實意識到自己失去了這個機會時……
柳以童意外地不甘起來,心髒如擂鼓響徹,不得安甯。
并非懊悔,她本就拼盡己能,再來一次,也不能做得更好。
可在方才演戲的片刻,當她代入其中,幻想對戲的是阮珉雪,幻想指尖捏按的是阮珉雪的肩頭……
她嘗到了甜頭,這點甜頭令她貪婪。
這點貪婪令她魯莽,想要為自己再争取一次。
見少女還站在原地,江琪微笑再次提醒:“你可以先回去等……”
“等一下。”
柳以童錯愕擡頭,與她心頭聲音異口同聲的,是現實中的另一個聲音——
張立身突兀開口,說了自她進屋後的第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