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雪捂着泛了紅的細腕,猶自咄咄道:“徐真人素來公正不徇,竟也要跟着一塊兒包庇魔教奸細?”
徐維衡并不理會小姑娘的糾纏,轉身放眼掃過場中衆人臉色,擡手一揖,正色道:“事已至此,徐某便不得不坦言了——此子女扮男裝拜入雲山之時,我等便已知她是魔教中人。隻是若當場将她逐出,魔教一計不成,難免又生暗招,不如将她養在眼皮下以靜制動,便特意安排了林師弟将她收歸門下。林師弟精心教化數月,輔以鳳凰淚修改她的記憶,實已将她收伏。此次将她帶出,是想用她使一出反間計,倘若魔教來人與她接頭,便能設法套出魔教的後一步計劃了。”
林維清眉頭一蹙,便欲開口,卻在徐維衡睨來一眼略帶哀意的肅殺中頓了頓,終是偏開頭,咽下了喉中之語。
他察覺到原本緊緊挽着他臂彎的小手顫了顫,像是被什麼刺到了一般,緩緩地滑脫開去。
衆目睽睽之下,他負于身後的手僵着動了動,隻徒勞地握住了沼澤間的一縷寒涼氣息。
一片恍然唏噓聲中,徐維衡語帶痛惜:“此事本屬機密,經此一鬧,林師弟數月心血付諸東流不說,我們也失了一招制敵先機。”
他轉頭掃向杜雪,語氣堅毅而嚴厲,佯作怒道:“杜姑娘,如今你可明白了?能否讓開些,你的大師兄還等着我林師弟回去為他運功驅毒。”
他一番言辭慷慨,軟硬兼施,杜雪方才還怒意高漲的小臉瞬間失了血色,一口伶牙再也吐不出一字。在場一片群情激昂也化作了粘稠的尴尬,衆人皆有些或多或少的眼神躲閃,讷讷不語。
說到底,他們如今還仰仗着林維清替衆人驅蠱療毒,并不好太過得罪于他。
“哼!”
一片緘默中,裘登明長劍柱地,目若懸鈎,不卑不亢道:“我等此行本是為了協助雲山共抗魔教,不得已才身陷此地。怎麼雲山倒要挾恩以報,威脅整個中原武林不成?”
他替衆人說出了心中那些不足道的忿忿,不過一句,望向他目光中便也帶了不少信服。
徐維衡立即軟下面色,拱手連連作揖:“怎敢怎敢,隻是今日之事到底可惜,請恕貧道方才一時心急,妄語失言之過。無論如何,還請諸位相信雲山除魔衛道的決心,莫要再生誤會才是。”
他素性圓到,逢人便帶三分笑,從不端道尊架子,一語懇讓既出,氣氛霎時便松快不少,自有許多人為他打起了圓場——
“欸,徐真人是什麼人咱還不知道麼!大夥兒怎會不信雲山宗?”
“是啊!今日到底一場誤會,大家不要傷了和氣才是。”
“咱們就是跟着徐前輩來的,一條船上的人,自當齊心協力!”
林維清不耐這些場面上的事,見大局已定,便重新彎身攜起喬四兒,掌心壓下她所有微弱的抵抗,預備離去。
“——且慢!”
遠方遙遙傳來一聲阻攔,一個中年女子匆忙而至。她大約四十出頭,鬓發微散,口鼻溝深,眉間褶痕隐隐,透着連日操勞的疲憊,襟前還裹着件為傷者包紮換藥時染了血污的圍裳。
來者乃是藥王山現任掌門嚴持盈。
神醫谷隻醫奇毒頑症,藥王山門風卻是來者不拒,普濟衆生。
這些日子以來,但凡傷病者,或多或少都受過藥王山的恩惠,嚴持盈本人又是沉穩溫和的性子,在隊伍中人望頗高。
她眉間滿是積年風霜摧出的深重,撥開人潮緩緩而來,對着林維清斂衽一禮,語音低沉:“林真人,小兒聞秋醫術不精,方才探脈或有疏漏。無論如何,令徒既與魔教有着脫不開的幹系,我總不能放心,不知可否讓我探一探她的脈?”
林維清目光微斂,頓了頓,還是讓出了身後之人,低聲道:“請。”
喬四兒雙手被束在身後,頸側臉頰都是方才掙紮時挨得淩亂抓痕。她出了一身冷汗,發絲衣衫淩亂地黏在身上,模樣頗為狼狽。方才的信息量太大,她一時尚難以消化,腦中一片渾渾噩噩,見嚴持盈欺身過來,下意識便瑟縮着閉上眼想躲。
預想中的粗暴對待卻未降臨。粗糙而微涼的手背輕輕觸過她的額頭,停了停,随即身後的繩索竟被輕柔解開了。在周身久違的輕盈中,嚴持盈拉過她的右腕,三指輕點上她的脈門,細細聽了片刻。
喬四兒恍恍惚惚地睜開眼,隻見面前女子面上閃過猶疑,驚詫,恍然,最終化為與初時一般,一潭死水沉沉的哀婉。
嚴持盈閉目長歎,轉過身,卻是朝着嚴聞秋招了招手:“秋兒,你過來。”
嚴聞秋不明就裡,幾步上前還未站穩,面上便吃了狠狠一記掌掴。
他倒在地上,羞恥與驚懼一齊迸發,氣血翻湧,難以置信地看向素來柔和的母親,哀哀地叫了聲:“娘?”
嚴持盈偏開頭,并不瞧地上兒子的凄慘模樣,隻是負手沉聲道:“你還記得,當年你爹是怎麼死的嗎?”
聽她語帶哀絕,嚴聞秋面色一白,什麼委屈都顧不上了,哆嗦着正了身體,老實跪在母親身前,哽咽道:“我三歲那年,爹為了保護我們,獨自引開了魔教追兵。我們尋到他時,他……渾身血肉筋脈已被蠱蟲啃噬殆盡,隻餘一具白骨。”
嚴持盈擡頭望向林維清,目中隐有熱淚,一字一句,咬牙切齒:“殺夫之恨,我藥王山與魔教勢不兩立。我原以為雲山之心亦在誅盡邪魔,誰知……罷了,道不同,不相為謀,待此間事了,我們便不随諸位同去雲山了。林真人,希望你諒解。”
林維清微微一震,面色蒼白似霜,語氣幹澀:“若說有錯,也皆是在下一人,與雲山……”
看着面前女子暗紅憔悴的雙眼,挽留之語還未出口,便也隻剩了徒勞。
在場衆人隻以為她探出喬四兒确有魔功在身,不忿與魔教奸細為伍,一時人人皆生了些焦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