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昏昏沉沉,如在半明半暗的濁水中漂浮,虛弱到了極緻,反倒深眠不得。在一片混沌中,喬四兒皺了皺眉,緩緩睜開了眼。
一絲光亮透入眼底,香帳軟枕,熟悉而又陌生。
大約,她是身處段銘帳中。
見她醒來,段銘的兩位侍女便過分殷勤地圍了上來,一杯濃厚的蜜茶被半喂半灌地倒入嗓子眼,甜得發齁的蜜液劃過唇齒,剩下的便都是過度的苦澀。
帳外有細碎的談話聲響傳來,隔着在泥沼陰風中獵獵鼓噪的帳簾,模糊難辨。
“放她在我這兒,已是最好的結局。事到如今,林真人還有什麼不放心?”
段銘的聲音分明帶着笑,語氣卻寒涼得似出了鞘的薄刃。
一陣短暫的沉默後,林維清淡漠的聲音響起:“便是在你這裡,才不放心。”
“哦?” 段銘哼笑了一聲,語調不羁,像是徘徊在荒原四野的風:“怎麼,是不放心我,還是不放心她,又或是……不放心我與她?”
林維清語氣微涼,透着幾分嚴厲:“我與你父親相交多年,你可知若是段門主知曉你如今所作所為,該有多麼傷心?”
段銘哼了聲:“啧,這您倒是問錯人了,您該去問我那小娘,若是段越天傷心得狠了,她又該如何安慰?”
那語中的笑意一停,便現了幾分戾氣:“既然你早知道了,又何必假惺惺的裝模作樣?送我這真奸細去與你那幫正道同袍祭旗,既保全了你的小徒弟,又成全了林真人斬魔誅邪的美名,豈不美哉?”
林維清語氣凝重,頗有些遺憾意味,訓斥道:“我知你因江夫人之事自幼便與你父親不睦,可你母親當年畢竟殉身于八嶺山一役,血海深仇。你可曾想過,倘若她九泉之下見你如今泥足深陷,非但為仇人效力,還修了極意心法,此生再無緣華陽劍意,該是何等難過?”
他頓了頓,又緩下語氣安撫:“我尚容你在此,是不願有損當年淩波仙子玉夫人的雅名。你若迷途知返,此行雲山,便該留下修習幾年,設法補救。”
“放你娘的狗屁!”
段銘脫口怒罵了句,再開口時,語中仍帶着笑,卻陰狠得宛如一隻剛被戮了幼崽的野獸:“林真人空活了這些年歲,想不到竟是如此天真的性子。你以為你一廂情願地為你那小徒弟傳功,用渾天訣化去極意功便無事了麼?”
“你的這些正道同門,到頭來還不是抓着點蛛絲馬迹,便不分青紅皂白地把屎盆子往她身上扣?”
“你們這些所謂的正道中人,向來喜歡說一套做一套。瞧你如今說得這樣冠冕堂皇,多麼慈悲大度,若不是我知道當年一劍殺了鐘滟的人,正是你林維清,我便差點就要信了呢,哈哈哈——”
放肆的笑聲後,便是一陣久久的沉默,久到空餘獵獵風聲回旋,幾乎讓人覺得帳外已然無人。
林維清再開口時,淺淡的嗓音疲憊而滞澀,幾乎淹沒在風聲裡:“收手罷,不管前日魔教來襲有沒有你的幹系,今日之後,若再被我察覺你與魔教有所勾連,我會殺了你。”
他已轉身欲走,段銘卻猶嫌不足,颌角一勾挑釁道:“别着急走啊,林真人就不想知道,魔教派我們此行而來的目的是什麼?”
林維清駐足回首,未待段銘再說,卻見喬四兒竟自帳中跌跌撞撞地跑出了來。少女面色蒼白若紙,兩頰燒着詭異的暈紅,羸弱地仿佛稍一觸碰便要碎在風裡。
他下意識地想去扶,小徒弟卻踉跄着停在了一步之外的距離,弓着身急喘了幾口,又猝然擡頭撞進了他眼底。
她眸間暈着層清亮的水意,如花隔霧,又似綿綿細雨,一點一點刺進心裡。
“師父!”
喬四兒惶惶地站在林維清身前,想拉他衣袖又不敢。
今日情勢幾轉,變化太急,她身體本就不适,腦中渾噩一片,頭疼欲裂,根本聽不懂也來不及消化方才那混亂局勢中的數方訊息。眼見林維清在跟前,千般迷茫驚懼委屈湧上唇間,隻彙成一句:“我不是魔教奸細!”
林維清站着未動,目光甚至移到她身後拿着軟毯追來的侍女阿密朵身上。
少女絕望地搖着頭,哀哀地重複道:“師父,您相信我,我沒有魔功,也不是什麼魔教派來的奸細!”
“您相信我……”
“真的!”
林維清的目光卻依舊停駐在阿密朵身上,眸中逐漸染上一絲晦暗波瀾。許久,他的目光終于回轉而來,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兒,方淺聲問:“你當真與他們毫無瓜葛?”
“……” 喬四兒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淚水一瞬失閘洩出了眼眶,源源不斷地滑落至下颌。
方才那場對峙中她不願相信的破碎言語紛至沓來,腦中千回百轉,似有無數針紮,如刀絞如火灼,疼得幾欲裂開,她忍不住扶着頭顫身退後了半步。
難道……她真如徐維衡所言,原是身懷魔功潛入雲山宗拜師的奸細?
她從不覺得自己是奸細,是因為師父給她用了鳳凰淚,篡改了她的記憶?
所以剛入師門時,二師兄便處處看她不順眼,整日找她麻煩。
所以即使師父發現了她的女兒身,也沒有趕她下山。
所以她才會做那些破碎零落的怪夢,在一次次莊周夢蝶中,還敢癡心妄想,以為自己便是從前的鐘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