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
從一開始,所有都是假的嗎?
這一切都是師父設計的一場局,數月以來的悉心教導,日日夜夜的溫情陪伴,都不過是為了收伏她,讓她配合着使一出反間計麼?
喬四兒眼眶通紅,整個人在風中搖搖欲墜,怔怔然盯着林維清,慘然一笑:“何必呢……”
何必呢,其實不過初見時的那驚鴻一眼,她便早已神魂不主了。
他說什麼,她便信,要什麼,她都給他。
殺雞焉用牛刀?
原來繞了這樣一大個圈子,不過是她的一場春秋大夢。
眼前陣陣發黑,腦中的痛楚洶湧爆開,仿佛有利刃旋轉刺入,将魂魄撕裂拉扯成兩半,随即又被重錘反複碾壓,強行再将所有的破碎彌合拼湊。
喬四兒擡眼模糊地望向眼前人,近在咫尺,遠隔雲端。一瞬體内竟似有兩個魂魄重疊,一齊凄啞哀嚎道:“師父……您為什麼……總是不肯信我?”
林維清目光劇震,面上一瞬血色盡失。
趁他僵硬的片刻,段銘趕步上前,搶先一步探手一撈,将軟倒的少女攔腰抱起。
少年唇角一勾,帶着幾分邪性似笑非笑地嘲道:“憂思最易傷身,以她如今這副破落身子,哪裡經得住這樣的折騰。林真人不愧是雲山圭臬,無情道修得獨步千古。也是,一手養大的愛徒都能一劍斬殺,這傻子才跟了你多久,也配讓您心軟?”
林維清已恢複過來,不理他語中的陰陽怪氣,隻将目光重新定向藏在他身後,正在用薄毯将喬四兒仔細裹住的阿密朵。
這女侍雖是一身漢女打扮,但眉眼邃麗,分明出自苗家。她的步履異常輕盈,一舉一動間,體内流轉的内息氣韻,與挑斷鄭維甯手足經脈的方沉魚分明同出一轍。
阿密朵被盯得頭皮發麻,一縮脖子,手忙腳亂地将毛毯堆在喬四兒身上,倉促掖好,便提着裙擺三步并做兩步,如一隻受了驚的兔子般蹿回了營帳。
段銘歪頭嗤笑了一聲:“怎麼,我這侍女長得再好,也不必這樣盯着瞧吧。林真人修得可是先天之功,仔細被人瞧見了,不知道的還以為您破戒了呢。”
林維清眸中厲色一閃,面色愈冷。
段銘毫不懷疑,若不是他懷中還抱着喬四兒,喉頭怕是又要吃一次挽雪劍的苦頭。
思及此處,他不住眉間一揚,得意地抱緊了懷中的免死金牌,笑意愈發猖狂。
被他一卷,喬四兒極是不适的嘤咛了一聲,她似是又出了一身虛汗,發絲黏在面頰上,眉頭緊蹙,小小一團縮在段銘懷裡,像是生怕被主人遺棄的小動物,無辜又可憐。
林維清深吸了口氣,強行将目光從她臉上移開,看向一旁的荒地,壓着嗓子低聲問:“神焰教……蘇潋派她來,到底有何目的?”
段銘面上閃過一分錯愕,擡眼重又上上下下将人打量了一番,不住啧了幾聲,奇道:“當初阿潋跟我說你早就識破了她的身份,卻處處替她遮掩,一直瞞着師門不報,我還不信。如今看你這副樣子,竟是真的?林真人,這正邪兩道,你究竟站哪一邊?總不要告訴我你是色令智昏,一時糊塗!”
林維清看了他一眼,語氣平淡:“這世上本無什麼正邪對錯之分,中原武學内力自丹田而聚,極意心法氣韻卻自天靈而生,功法互斥而已。正道武學源傳千載,未必個個都是光明磊落的俠客。魔教教徒泱泱萬衆,逾九成卻都是荒年流離的百姓。我之所求,不過四宇寰安,清平無事罷了。”
段銘挑了挑眉,眸中閃過一分不同尋常的光,口中仍不饒人:“真不知是該贊林真人一句通達,還是太過天真?這世上哪有什麼四宇清平,隻要有人的地方,便有紛争,便要論人情世故。你想隻憑本心而活,最終不過是落得個兩不相容罷了。”
林維清并不答話,顯然并不想與他論道,隻将視線移回荒沼遠天的陰雲。
晌午本是天光最明的時候,此處卻仍舊晦暗陰霾一片,似是長夜漫漫,再無盡頭。隻是縱然此地一隅盡染,那幾道破開雲層落在斑駁髒污上天光也始終清明透澈,未曾更改。
在無聲的催促中,段銘難得識得眼色,松了口:“林真人就真不覺得,她與什麼人,有些相似?您怕是還未見過她身上的易形功解了之後的模樣吧,我有幸見過一次,便說是鐘滟在世,也不會有人不信。”
林維清似是深吸了口氣,又不甚耐煩地吐了出來,終于轉頭将目光重新定在了他臉上,冷然道:“滟兒,早已不在了。”
段銘彎了彎唇,欣賞了會兒他面上那絲并不存在的哀悼,口中奚落之意又起:“是啊,鐘滟是您當年親手所殺,又怎麼會不知道呢。隻是說來您也許不信,這小家夥與鐘滟如此相似,阿潋派她來,實在是個再顯然不過的陽謀,願者上鈎。”
林維清眸中閃過一絲戾氣,連執着挽雪的長指都泛了層霜意的白。
被他的反應所取悅,段銘眼中興味更濃,掂了掂懷中輕若羽毛的少女,調笑道:“瞧,這不真的有人上鈎了麼,還為了保她,不顧千夫所指。本來我還頗為頭疼,你說她整日裡尾巴似的黏着你,身上又有渾天三重真氣壓着極意功不顯,真是水潑難進。誰知她跟了您快一年,卻是半點心防皆無,我帳中的茶也敢随意下肚,還蠢得将脈門直接送給别人探,正好便宜了我,得來全不費功夫。”
品着眼前人眸底明滅而起的顫動,段銘莫名有種玷污雪白摧折純粹的快意,忍不住湊近一步,語調低險又癫狂,在他耳側呢喃:“人言可畏呐,今日之事縱是勉強壓下,您不妨猜猜,今後你林維清,還有雲山宗,在武林之中名聲又會如何?殺人誅心,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阿潋此計甚妙,哈哈哈哈哈哈。”
他故意笑得猖狂,林維清卻并未如他所料般露出更多失态神色,隻是閉目深吸了口氣,倏而一拂衣袖,轉身便走。
段銘掂了掂懷中的喬四兒,猶不知足地揚聲道:“過了今夜,她可就再不是那個任你揉扁搓圓的乖巧小徒兒啦,林真人,您當真舍得?”
林維清腳步一停,卻終究沒有轉身,隻低聲留了句——
“照顧好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