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魔教下了誅魂帖與華陽門決戰,段越天怯戰,便借口雲山宗五年一度收徒大會實在難逢,臨陣脫逃送她上了雲山拜師,這才僥幸躲過一劫。
鐘滟彎唇苦澀一笑。
她始終不能理解,當年師父下山遊曆時到底遭遇了什麼,是欠了多大的恩惠,才會與這種人結為好友?
猶記得她上雲山拜師那日時,滿堂曆經試煉的童子皆是衣衫破爛,一片劫後餘生般的萎靡忐忑。唯獨她神氣充沛,衣裙鮮亮,連發都梳得一絲不亂,站在衆人間,雞立鶴群,突兀顯眼,還“恰巧”因根骨清奇被林維清選中收歸門下。
她并未通過試煉,為雲山規矩不容,是以多年來一直用着本名,連“沉”字行輩都未入,是衆弟子口中心底最為鄙夷的“外門弟子”、“關系戶”。
她曾暗想過無數次,哪怕在當年拜師那日,段越天肯稍微掩飾下他的投機取巧,讓她試一試呢?
她未必不能通過那千重斷魂雲梯,堂堂正正拜入師父門下。
如今一晃十年,若說她對段越天還有什麼情緒,除了厭憎,便隻剩一分當年他送她來到了師父身邊的感激。
師父是照進她幼時無邊長夜中唯一的光,可是如今,就連師父也要趕她走,趕她回到段越天身邊,回到華陽門裡那處靜僻逼仄的小院,日日聽着風言風語,被所有人瞧不起,說是窯姐兒的種。
鐘滟強忍住眸中欲落的淚光,頓了許久才立起身,面色頗為冷淡地向段越天點了點頭,僵硬道:“鐘滟見過段門主。”
“放肆!” 林維清臉上霜意更甚,嚴聲訓道:“這便是為師教你的禮數?”
“無妨,無妨!” 段越天倒是一臉溫煦和藹的笑意,頗為慈祥地盯着她的臉,一副格外懷念的模樣:“女兒家大了,這麼多年未見,生分拘謹些也是有的,你莫吓壞了她。”
鐘滟被盯得生生起了一背的雞皮疙瘩,隻冷淡地偏開頭,木頭似的杵在那裡,連個餘光都不想露給面前一臉殷切的中年男子。
“是我這些年過于放縱,沒有把她教好。” 林維清對段越天的語氣全然不似對她,溫和中帶着幾許歉意,是她久違的、在夢中期盼過無數次也再觸碰不着的和風細雨。
鐘滟越想越委屈,堵着一口氣在心底默默決定,若是師父執意要驅她與段越天回華陽,大不了……大不了她自己離開便是,此生此世再也不出現在師父眼前,從此浪迹江湖,倒好過教他這樣日日嫌惡,撿着個機會便要将她送人。
氣氛一時僵持,原本侍立在段越天身後的一名華衣女子走上前來,執起鐘滟的手嘗試着哄道:“小妹妹,采薇師姐那兒有今日新制的荔枝膏和滴稣鮑螺,不如先随師姐去嘗嘗,待你師父與我師兄議完事,再來與你師父請安如何?”
這聲線實在婉轉動人,鐘滟忍不住擡起頭,隻見眼前女子面容清麗,身姿袅娜,雖是哄着她說話,一雙美目卻顧盼流轉,時不時便朝着林維清飛上一下,邀寵般地似嬌似嗔,柔光盈盈。
鐘滟瞬間炸了毛,一把甩開了她手,橫身隔在她與林維清之間,尖聲道:“你休想,我不去!”
“鐘滟!”
林維清一拍椅背,素來不動波瀾的面上已現了三分怒意。
若是從前的鐘滟瞧見,一早便乖巧跪下,認錯讨饒了。她最愛的師父看着冷淡,心腸卻軟,就算她鬧翻了天,隻要軟聲撒撒嬌,乖巧上十天半個月,總會被原諒的。
隻是如今……鐘滟再無舊日憑倚,進退兩難間,隻得梗在原地,像隻離了群的小獸,分明蒼白無助,卻一味地昂首逞能,虛張聲勢。
段越天見勢不對,忙起身一把扯過尚還遊離在狀況外的江采薇,安撫道:“維清,你莫動氣,滟兒常年跟你在雲山清修,一年到頭也見不了幾個生人。此次你與玉兒都不與她同住,驟然要孤身面對這樣多人,難免怕生的緊,你切莫責怪她!采薇的情形你也知道,我這便帶她回房服藥,晚些再來找你叙話。”
說罷便半拉半攬着江采薇,頭也不回地快步離開了。
一室靜默中,林維清久久不語。
鐘滟滿心後悔地低着頭,不敢相信好容易求來一次與師父相處的機會,就被她一時沖動給搞砸了。
半晌,生怕被趕走的少女縮着肩,小心翼翼地取出餐食在桌上擺好,又從包袱中取出清洗幹淨後以松針細香仔細熏過的道袍,雙手捧至林維清身前跪下,怯聲道:“師父,滟兒知錯了。您的衣衫滟兒都用心洗幹淨了,您别再生滟兒的氣了好不好?”
她的聲響實在嬌弱可憐,林維清餘光一撇跪在身側的小徒弟。
少女自幼被嬌養,顯然做不慣這些粗活,捧着道袍的十指不複從前的瑩白柔潤,甲緣幹燥得生了些倒刺,還起了零星紅疹,該是痛癢難當。
林維清淺歎了口氣,開口的語氣卻仍是冷硬:“這些粗活自有專人去做,你不好好練功,跟侍者搶什麼?”
鐘滟挨了句罵,臉上卻傻傻綻開了一個久違的笑。
她悄悄往前挪了半步,如晃着尾巴的小動物般得意洋洋,帶着三分炫耀,三分讨好:“他們做的哪有我精心!師父,您聞聞看,這是滟兒按着古方特制的松針香。不管在哪兒,隻要聞到這個味道,就像是回到了玄晖峰的松林中一般……師父,滟兒想家了,咱們什麼時候回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