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鐘滟獨自在房中。
燈火如豆,房内彌漫着一股難以言說的潮濕,混着絲腥氣,積膚漫骨令人不适,少女頰邊卻帶着一絲爛漫的甜笑,分毫不顧,隻專心提筆抄經。
驚雷山莊的廂房自是陳設考究,一應俱全,又有金栎陽悉心打點,她住的這間更是軒窗明淨、花木蔥茏,在此處院落中獨得一分風雅,堪稱佳處。
隻是晚間她送飯歸來,一推門,一股腥臭便撲面而來,床榻間更是一片狼藉——一大團被搗爛的□□泥鳅陳屍其上,許是作惡的人也不敢觸碰,傾倒時袋中大量的泥漿将原本柔軟潔白的床褥染得遍是狼藉。
今日她剛惹過楊氏姐妹,不用想也知是誰的手筆。隻是師父剛提點過她謹言慎行,不許多事,師兄也在遙遠的院落,天色已晚,若是鬧将開來,掃得終不過是雲山的臉面。
鐘滟早習慣了這些鬼祟伎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随手将穢物用床單卷好丢出房外,便坐下一心抄經。
再擡頭已是夜深,中天明月間,忽而傳來一兩聲鹞子聲,由遠及近,若有似無。
側耳細聽了片刻,少女眼中現出了分爛漫光彩。放下筆,利落地閃出房門,足尖輕點,整個人便輕靈如蝶般翩然飄過層疊樓閣院牆,循着那鹞子叫來到山莊外不遠的一處密林。
師父不肯教她外家功夫,她空有一身内力無處使喚,皆長在了輕功之上。
很快,她便停在枝頭,與一隻滿身黃褐羽絨,肥嘟嘟傻呆呆的鹞子四目相對。
“咕——”
那鹞子正引吭高歌,驟然被眼前人吓了一跳,餘音盡數哽咽在喉中,翅羽欲伸未伸,雙眼瞪得滾圓,活似見了鬼。
鐘滟被這傻鳥逗得一笑,輕輕撫過鹞子毛茸茸的頭頂,安撫道:“乖阿呆,晚上好。”
“喲!幸虧你來了,我剛還說,若這傻鳥再喚不來你,回去便把它炖了。”
一道神秘的嗓音劃破夜幕,分明是水一般的清麗動人,卻總在尾音處帶上了分難言的妩媚,似撥弄琴弦後的餘顫,晃得人心神難定。
鐘滟閃身跳下枝梢,拍拍手上的塵泥,對着來者莞爾一笑:“藍姐姐,一别數日,阿呆的傷可好全了?”
密林深處走出一位苗家打扮的少女,與鐘滟幾乎一般高矮,滿頭光燦的銀飾映着月暈,朦胧美麗的似一個夢境。她的皮膚潔白如瓷,發辮濃黑光亮,随手從手中挎着的竹籃裡捉出一條白蛇,淩空扔去——
“咕咕!”
方才立在樹梢上的肥雞一般的鹞子在刹那間振翅而起,如閃電般襲向白蛇,目光尚來不及分辨,下一刻便見它擎着開膛破肚的蛇屍,停回枝杈上大快朵頤了起來。
“好算是好了,可它每天吃這麼多,都快肥得飛不起來了。” 苗家少女揚起一個月牙般的笑,眨眨眼,狡黠道。
“那便好。” 鐘滟一笑,十分親熱地幫着苗家少女一起圍石生火,烤起了竹籃中剩餘的新鮮蘑菇。
眼前的這位苗家少女名叫藍鸱兒,是阿呆的主人。
來蕩劍大會途中,一次借着野泉洗浴時,她恰巧遇見了正在與大蛇搏鬥的阿呆。
鹞子通常隻食老鼠鳥雀,可與阿呆搏鬥的那條大蛇,有男子腕子那樣粗,立起來比三個它還要高。也不知這傻鳥是哪裡來的勇氣,折了翅羽,被絞得奄奄一息了,還伸爪啄喙企圖反擊。
她拔出蛟熒一刀斬了大蛇,救下了阿呆,正愁如何安置它時,便遇見了匆匆趕來的藍鸱兒。
原來阿呆是她養的獵鹞,為了追這條稀有的岩花白,已在山裡奔走了一天一夜。
岩花蛇渾身是寶,白色的岩花蛇更是可遇不可求,有價無市,藍鸱兒本欲以渾身的銀飾謝她,鐘滟要銀子卻無用,自是拒絕了。
誰知苗家女兒最重恩義,竟一路悄悄跟着她,隔三差五便要報恩。
鐘滟收到過烤熟的青蛙,晾幹的花蘑菇,拔秃了翅羽的小雀,稀奇古怪,哭笑不得。連楊氏姐妹竟也被道間頻出的毒蟲蛇鼠驚得分心乏術,少尋了她許多麻煩。
一來二去,友誼便在兩個年歲相當的少女間漸漸生根發芽。
在鐘滟十七載的生命中,除了師父與兩位師兄,幾乎沒有任何其他人能稱得上熟稔,遑論友誼。
這種新鮮的體驗讓她十分着迷,三不五時便在深夜偷溜出來與藍鸱兒相聚。大師兄倒是發現過幾次,可挨不住她軟語懇求,也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有時還會幫她打掩護。兩個少女常常圍着篝火烤着山間的鮮筍或蘑菇,枕着漫天的星子,叽叽喳喳着分享着不為人知的心思,直到天明。
藍鸱兒熟練地在烤出了汁水的蘑菇上撒了把香料鹽巴,用蕉葉一裹,遞給鐘滟:“你上次說你犯了錯你師父總是不理你,用我的法子,可有進展?”
一提到這個,鐘滟便耷拉下了眉眼,接過味道鮮美的蘑菇也不吃,苦惱地搖了搖頭:“師父看也沒看我洗的衣服,不過……他今日倒是罰我抄了經書,也算有進步,至少不會當我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