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手中握筆、額頭冒汗的徐菀音正自慚愧不已,虧得自己在父兄面前一向驕傲,卻是盲目自信了。
雖然徐菀音從幼時便遵父命,一直跟随兄長徐晚庭一同就學,甚至在兄長患病之時,她也未曾辍學。然而如今看起來,無論是父親,還是教學的夫子,恐怕從未以男子就學的标準來要求過她。
首卷帖經倒是還好。《論語》十帖,《孝經》八帖,默寫填空。此乃基本功夫,徐菀音飛快地寫完了。
待她翻到下一卷,考墨義,須以經義釋經義,更兼申發簡論。就令她頭大了。
回想自己往日在學堂與夫子對答時、或與兄長一同接受父親考問時,每到墨義,她便各種撒嬌耍寶,敷衍蒙蔽,最後總以夫子和父親投降為結束。竟是從未正經下過功夫。
她咬着唇,皺着眉,汗如雨下地往下翻卷。卻立刻被卷面上的文字打擊到閉目。
竟還須做時務策論麼?
她一個不過十四歲、偏居南蠻之地的小女郎,哪裡會做什麼時務策論?
她那雙在陽光下白得亮眼的盈盈玉手,幾乎要拿不動那支狼毫湖筆了,竟輕顫起來,呼吸聲也随之重了些。
穿了考服的小女子滿腦瓜糨糊,恨不得立時暈倒,便不用考這勞什子的試了。正神魂欲散時,絲毫沒發現,自己頭上一片蔭涼,刺目的日頭,不知被什麼給擋住了。
替她擋住日頭的,正是那位混入考場的冒牌監考官,當今太子李瓊俊。
他早已來到她身後,悄悄看了她多時。
這端坐于眼皮底下的小公子,确如那給生員點卯、錄花名冊的王監丞說的那般嬌嫩欲滴,渾身更散發着一股說不出的旖旎馨香,隻離得稍近些,便令人止不住地遐想連篇。
太子壓抑住心底不斷往上冒的歡喜,從上往下側頭呆看小公子的額頭、臉頰。那長而微微卷翹的睫毛,便如兩排小扇,扇得太子心扉乍開乍合。那高高的玲珑小鼻,再往下,那張粉紅微翹的小嘴,再看到那雙玉白小手……
太子突然呆了一刻,怎的小手那般白皙,臉兒卻黃黃的?
那王監丞前日就說,所見之小公子貌美絕倫,就是面皮黯淡些。當日聽時,太子還心想,也難怪,從嶺南那種熱蠻之地出來的,免不得日曬雨淋,面皮黯淡該是正常,好生将養一陣,必能還孤一個白生生的花美郎。
如今親眼細看之下,那小臉上的黃,似有些蹊跷。小公子也不知是被日頭曬的,還是被考試折磨的,他滿頭臉的汗,硬是在額頭鬓角沖出幾條帶色的溝壑來。
太子看得分明,眼前的小公子是活活将自己臉兒塗黃了的。
他皺皺眉。這是作甚?是怕自己生得太白太美,到京城招出些蜂兒蝶兒的麼?
想到這裡,太子恨不得立刻替眼前的小公子擦淨了臉,看看生得到底多白多美。先前那股子歡喜又加了現下的好奇與期待,一時間令他有些心癢難耐。
然而考場畢竟是考場,即便是太子,也不能違逆至此。
他耐住性子,看一眼小公子的試卷。
不看則已,一看之下,把個太子愁壞了。
難不成這漂亮小公子竟活脫脫是個繡花枕頭麼?
不說别的,就看他那一手别别扭扭的字,又拙又醜的模樣,竟是這嫩芽般的玉手寫出來的?
再看他寫了些啥時,把個自己也不大尚學、常被母後斥為“不讀詩書形體陋”的纨绔太子也驚了一跳。
就說這一題,“今有河朔三鎮擁兵自重,節度使世襲罔替,州郡賦稅不入于朝,朝廷欲制之而力有不逮。若爾為相,當如何制定方略以安天下?”
這本是最為普遍的一道時務策論題,京城裡随便一所學堂的教義裡幾乎都能找到類似的教學條目。
卻看這位托腮苦思的小公子都寫了啥,大約是如下這些妄言神論:
“若河朔三鎮擁兵自重,可先遣細作探之,徐徐分而圖之……”此處倒像讀過幾本兵書的模樣。
“節度使世襲罔替,州郡賦稅不入于朝。若已削其兵力,遂發天軍讨之,節度使之不存,又何來世襲罔替,州郡賦稅不入于朝?”
至于其它,這位看似極度信奉軍事征讨的小公子便信口胡謅一番,落筆更是毫無章法。看得身後的太子涔涔汗落,他原本已下定決心要将此貌美小公子收作自己的伴讀,如今見字竟如見人之反面,說其狗屁不通也不為過。
太子不禁犯愁起來。小公子這般文才,别說做自己的伴讀絕無可能,便是擢選出來進個京城學堂,怕是也不見得行。
這可如何是好?
眼見已有擱筆舒臂、預備呈交考卷的生員擡首朝這邊望過來,太子不欲多留,擡腳離了考場。那巴巴候在角落、被奪了職責的監考官,忙小步緊踱過來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