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菀音卻偏生是個愛狡辯的,繼續回嘴道:“若世子是我父親,我告發他,當屬不孝,合該領了那死罪。可我不過是世子的伴讀而已,夫子方才也對世子說了,最多‘勸歸’,不要我不就好了……”
杜蘅嘴上那绺花白胡須都被吹了起來,皺眉道:“巧言令色!徐伴讀便是這般理解忠君孝父之理的麼?”
徐菀音見夫子面有怒色,倒也知道收斂,乖巧地從趺坐于地改為跪于地,對夫子磕了個頭道:“夫子恕罪,晚庭不該胡言。”
杜蘅:“那麼徐伴讀便正經說說,若世子犯禁,你當如何?”
徐菀音:“當……勸谏。”
杜蘅:“若谏而不聽呢?”
徐菀音:“則……隐忍?”心下卻想,被這老夫子繞去哪裡了?
果然那杜蘅大人仍是不放過她,斥她道:“谄媚之徒!”
徐菀音好生不服,卻不敢再多說。聽那杜衡大人又道:“去吧,自己去隔壁,将此題寫做文章再回。”
徐菀音隻得挪到隔壁,自行磨墨寫文。寫得倒是飛快,不一刻工夫,便拿了那文章,回到杜蘅處。
那杜蘅見徐伴讀這麼一會兒就回來了,心中已是不喜,覺得她草率無比。
将那紙張杵到半盲的眼皮底下細看。才看了幾個字,便被徐菀音歪歪扭扭的字迹辣了眼睛,禁不住勃然大怒。
于是将那紙“唰”地扔出去。勁兒卻使得大了些,紙非但沒有扔到徐菀音身上,反而倒飛回杜大人頭臉上。
還未幹透的墨迹,便染了些在他額頭上。
見那老夫子一臉滑稽,徐菀音一個沒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
那杜大人便更怒了。斥道:
“真真可惜了這上好的澄心堂紙……罷了罷了,老朽無用,竟被指派來雕這朽木,若不念你是世子伴讀,何須如此折磨……”
于是罰徐伴讀抄《薦季直表》,說道,那楷書直表的筆法,專治浮滑。
想一想,又加罰百遍。道:“周興嗣一夜成文,發盡白;爾抄百遍,若能不寐,方算入門。”
不僅要抄百遍,且須跪着抄,才能戒心浮氣躁,磨其耐性。
徐菀音便在宇文贽憐惜又無奈的眼神中,領了罰。到隔壁,給自己鋪得一塊軟墊,跪在那處,了無生趣地抄起字來。
這一抄,便是一日。
那杜蘅夫子也不知是為人過于嚴謹負責,還是對這徐伴讀心下太過不滿,認為她實在才不配位,竟是牢牢盯緊了她,一絲一毫也不令降了标準。
隔一個時辰,杜夫子便拄着拐杖,觑着半盲的瞎眼,挪到隔壁檢查。
一則要看徐伴讀跪地寫字的姿勢,不能委地洩氣,更不能舍了跪姿,私自改為盤坐。道這練字功夫,最磨耐性心性,若徐伴讀不過了這關,根本不合當宇文世子的伴讀;
二則更要看她的筆下字迹,不僅看字形筆鋒,竟連墨色濃淡也究得仔細。
也虧得這半盲的老夫子,自己也跪于那處,将眼睛貼在紙上,一字一字地細看,又一字一字地與她細細分說。
将個從未被如此要求過的小女郎,弄得又是些許感動,又是疲累不堪。
午間還好,若兮将食盒子送入進來時,那杜夫子眇着眼兒,被他的老仆慢慢扶将出去,未曾再來擾她。
好歹讓徐菀音在那杉木地闆上放平了身體,好好松了松筋骨,緩了緩疲意,讓若兮将她那跪得麻木的兩腿好好捶捏了一陣,才得以血脈通暢。
卻是疲憊得吃不下飯,被若兮好說歹說,才吃了幾口,便躺那處再不動彈。心想才抄完十幾遍而已,怕是今日抄到半夜也抄不完。
又想起方才被老夫子說的那一通,說自己所寫的字形筆鋒,竟是找不出一個字過關的。
越想越是絕望難過,又氣自己面子全無,便在那宇文世子過來敲門時,沒好氣地令他“勿擾”。
宇文贽其實已過來了好幾趟。每每見那嬌弱小郎君跪于那處,腰肢也抖、腿兒也顫,心下憐惜個不住,卻毫無辦法。
那杜蘅大人,他是知道的,本是太子太傅,合當去太子的崇文館教習的,卻生生被太子用了些手段,給推到自己的漱玉軒來。自己卻是沒法将他再推到别處。
午間再去看那徐小郎君時,卻見她已沒心沒肺地睡了過去。便在那窗口立了一會兒。看她睡相懶散,毫無姿态,卻也隻覺得可愛之極,怎麼也挪不開眼。
徐菀音一直睡到耳朵裡隐隐聽見若兮輕聲喊道“公子,公子,夫子過來了……”,才一骨碌爬起來,複又跪得闆闆正正,神魂還在夢裡,身子卻直挺挺地立在那堆字紙之前了。
這杜蘅夫子着實倔強,一直到天色擦黑,下學的時間已至,見那徐伴讀仍跪在那處,寫個沒完沒了,也絲毫不松口。
隻說道:“這一關若過了,徐伴讀方能入老夫的學堂之門,也才夠得上當宇文世子的伴讀。否則,一切無從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