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晚,徐竟忱輾轉反側難以成寐,忽而想到幼時在慈伽寺的日子,忽而想到回皇宮的日子,兄弟相處,父子君臣,思緒紛亂不斷,待欲睡時,窗外已見亮光。
徐竟忱幹脆起身,坐在榻邊剛定了定,便有小丫頭捧了沐盆進來,遂洗臉,拿青鹽擦牙,早飯簡單吃了幾口便出了門。
因想着素日裡自己所處,未敢在早朝開口,下朝後,在禦書房,單獨向洪道帝請旨,願作為欽差大臣前往疫區,為陛下分憂。
洪道帝拿折子的手一頓,“你?”
自徐竟忱回宮,一貫秉持事不關己,從不開口,沉默寡言和平庸無能,是衆人對他的一緻看法。
洪道帝已經習慣忽視這個兒子,這次,他主動開口,頗感意外。
徐竟忱正襟端坐,“是。”
“為何?”洪道帝低頭批閱奏折,随口道。
徐竟忱正色道,“兒臣幼時與父皇分離,未能承歡膝下,如今雖已回宮與親人團聚,然幼時遺憾卻無法彌補,所以,兒臣能體會到疫區百姓骨肉分離之痛,兒臣幸運,得父皇慈愛,疫情當前,也想盡自己所能,幫百姓做點事情。”
安勖一案上,他第一次主動開口,求自己對安甯網開一面,原因是安甯曾對他有恩,眼下是他第二次主動開口,因為同樣的原因。
洪道帝将批好的奏折放在一邊,靠回椅背,“做事不能隻憑感情,疫情不同于其他災情,稍有不慎,便會染上,會有性命之憂。”
“父皇聖訓極是。”徐竟忱道,“收藏室裡有記載疫情的書,眼下阊都正在準備藥材,兒臣打算趁這幾日,好好了解一番,也會向治療過疫病的醫官認真請教。”
“好。”洪道帝心情大悅,“自己曆苦,卻感恩重義,懂得珍惜,父皇很高興,這件事便交給你了。”
徐竟忱忙起身謝恩,“兒臣定不讓父皇失望。”
之後,徐竟忱便開始為去疫區,治療疫病做準備,查閱書籍,調整藥材,忙個不停。
餘光不經意看到安甯站在一旁發呆,玩笑道,“想什麼呢?可是後悔跟我一起去了?”
“怎麼會。”安甯上前一步,頓了頓道,“我想在出發之前出宮一趟。”
“做什麼?”徐竟忱道。
安甯尋了個借口道,“這一去少說幾個月回不來,我想回家一趟,我姨娘那個人……我想去看看她們。”
徐竟忱笑道,“我還當什麼大事,也值得你這樣為難,給伽昀說一聲,你去便是。”
次日,安甯便出了宮,她并未回自己家,而是來到郭府門口。
安甯曾在郭府暫住,守門的認識她,見她問及公子,答道,“公子今日在家,并未出門。”
安甯塞給他幾個銅闆,“麻煩你幫我傳個話,我在茶園等他。”
茶園是喝茶的地方,不同于其他茶樓室内雅間,茶園占地五畝,建了院子,院中精心設計,不似尋常庭院,參天樹,奇異草,石子漫成的小路,地勢高低錯落,桌凳擇勢而置,喝茶之人身處鬧市卻可享受寄身田園般的樂趣。
若不喜露天,亦有茶樓,不用木頭,隻以翠竹,雖價格偏貴,卻頗受阊都文人雅客歡迎。
安甯選了杏花樹下的位子,旁有活水而過,流水潺潺,十分悅耳。
小二剛上茶,郭佑司便到了。
安甯笑幫他倒茶,“還未祝賀狀元郎呢,我特意點了壺好茶。”
郭佑司想到父親給自己安排的婚事,笑容染了一絲愧疚,與她相對而坐,并未言語。
“怎得?”安甯擡眸,“考了狀元還不開心?”
郭佑司笑笑,“沒有,我是太長時間沒見到你了。”
安甯打趣,“佑司哥哥考中狀元,将來定會平步青雲飛黃騰達,如此,還不忘從前誓言,惦記着我這個進宮的奴才,重情重義,世間難得。”
一句話戳在郭佑司痛處,他猶豫着開口,“甯兒,我其實……”
“嗯?”
郭佑司搖頭,“今日怎得出了宮?可是有事?”
安甯手裡端着茶杯,眼睛似被熱茶熏了一般,染上一層濕意,昨晚于榻上輾轉多時想好的話,今日竟無法順暢開口。
見她難以啟口,郭佑司擔心道,“可是遇到了難事?”
安甯擡頭,隔着氤氲熱氣,對方的面容變得模糊,“我在想,之前佑司哥哥說自己要考狀元,今日,果然蟾宮折桂,真好。”
郭佑司将心中煩惱壓下,換上笑容,“我還說過會娶你過門,你忘了?”
安甯笑容盡是苦澀,“可是我等不到那日了。”
郭佑司神色一凜,“什麼意思?”
“佑司哥哥如此重情重義,我又豈能做那無情無義之人。”安甯聲音低沉道,“若我還是安家大小姐,一定纏着佑司哥哥早日娶我進門,可眼下,我隻是一個身份低賤的奴才,如何配得上狀元郎。”
“甯兒?”
安甯苦笑,“安家落難,佑司哥哥多有幫助,我心中已是十分感激,如何還能耽誤佑司哥哥的前程呢。”
郭佑司臉色頓變,“我從未如此想過。”便是父親逼着自己娶崔家小姐,自己也從未動搖。
“可是我要想的。”頓了頓,安甯再次道,“我要想的。”
郭佑司緊攥茶杯,青筋跳動,默了良久,道,“你也不用想,我會處理好一切,你相信我。”
“從安家被滅那一晚,我們之間已經不可能了。”安甯紅了眼眶,父親的死,郭璘逃不了幹系,不管他在其中扮演什麼角色,他都是兇手。
殺父之仇,不能不報,若自己嫁給佑司哥哥,才是害了他一生。
“我不在乎。”郭佑司急道,餘光看到小二過來,壓低聲音道,“甯兒,我不在乎這些。”
安甯起身,釋然一笑,“此事,我心意已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