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自己的師父,關雁門的話匣子打開了一些:“一個很鬼的老頭,我才用沒開刃的刀學了半年,他就要拿真家夥和我比劃。”
關雁門比劃了一下,又指了指自己背着的那把長刀:“我當時人都沒比這玩意兒高多少,更别提拿穩,我師父下手又沒輕重,然後就這樣咯。”
關雁門說得像玩兒一樣,章雲烽卻聽得心驚肉跳,他忍不住追問:“沒塗藥嗎?”
“塗了啊。”關雁門提起來就想笑,“我當時捂着臉,把刀一扔就跑了,我師父知道我要告狀,想逮我,沒逮住,我去找了我莊姨,莊姨看了我一眼,可生氣了,罵罵咧咧提着鞭子追着我師父揍了半個山頭。”
關雁門自顧自樂了半天,她不笑時是一種冷冽的好看,如蒼山負雪,笑起來時又如同春水融冰,沖淡了那種逼人的豔麗,顯得整個人的眉目都柔和起來,說話時顧盼神飛,牽扯着眼下那條疤痕,襯得她生動又鮮活。
章雲烽看着她說起寨子裡的人時彎彎的眉眼,生出一種自己都沒察覺出的羨慕情緒。
他小時候母親身體就不好了,又逢邊關戰事吃緊,整個将軍府愁雲慘淡,後來到了宮裡,又有一堆尊卑規矩要守,再長大一些,察覺到了朝中風雲,學會了看人眼色,就更沒了亂跑撒歡的機會。
關雁門笑了一會兒,才意識到章雲烽已經很久沒再說話了,看到他臉上神色,知道他大概是又想起了往事,不由得輕歎了一口氣。
“到了檀口就好了。”關雁門試探着伸手,拍了拍章雲烽的肩膀。
章雲烽沒點頭,也沒搖頭,隻是說:“我哥當年問過我要不要同他一起去北疆的。”
他父親戰死那年,章雲溯扶棺回京,鎮北侯府時隔不過七年,再次挂起重孝,章雲烽被皇宮内侍牽着,走到侯府門口時,章雲溯正滿臉疲憊,送走一批前來吊唁的客人。
北疆戰事急迫,戰報一封一封送進皇城,餘昌城最後還是沒能守住,皇帝發了很大一通火,徹查了整個兵部,抄家砍頭,處罰了一大批人,連章雲溯都進禦史台走了一遍。
老将軍薨了,章雲溯就成了新的鎮北将軍,他手握重兵,不能在京城久呆,他們父親的喪事因此辦得匆忙。
章雲溯離開那天是個秋日,皇帝攜百官相送,章雲烽站在很前面,章雲溯甚至都已經戴上了頭盔,翻身上了馬,卻忽然掉頭,問章雲烽要不要一起走。
章雲烽自嘲一笑:“我當時十歲,在宮裡要什麼有什麼,雖然已經察覺到皇上對鎮北侯府的忌憚,但也想不了很多。我看着我哥臉上風霜,想起去城郊送他之前,宮裡嬷嬷同我說的邊境苦寒,還是搖了頭。”
他想,如果他當時沒有怕苦,和章雲溯一起走了,現在會不會也是個少年将軍,征戰沙場。章雲溯接過虎符,獨自戍邊那年也不過二十,他兄長可以,他為什麼不行?
他盯着遠處某一點,像是在問關雁門,又像是在問自己:“如果我當時沒逃避,事情是不是就不一樣了?”
會不會當時他和章雲溯一起走了,拓封城就不會丢,章雲溯也不會戰死,一切就不會變成現在這樣?
關雁門看了他半天,忽然開口,打斷了他的追悔莫及:“但是沒有‘如果’,章雲烽。”
章雲烽猛然回神,望向關雁門。
關雁門摸了一把自己腿上綁着的匕首,故作兇惡:“我還想着如果當時沒躲雨,就不用帶着你了呢,那我把你扔在這兒行不?”
章雲烽知道自己給關雁門添了大麻煩,羞愧難當,聽到關雁門要丢下他,盡管理智告訴他這無可厚非,心裡卻還是忍不住一抖。
見他呆住,關雁門忍不住笑了:“這不就得了,哪來那麼多‘如果’‘當時’的?當時逃避了,現在就别逃避,之前的沒法補救了,就想想以後。”
一瞬間,關雁門的話同章雲烽昨日夢裡,章雲溯的聲音奇迹般重合,戰死沙場的将軍滿臉血淚,要他背好鎮北将軍該背負的東西,站起來,别逃避。
但鎮北侯府都沒了,他還是鎮北将軍嗎?
關雁門看章雲烽站在原地不動,好像被吓傻了,一邊懷疑自己說的話真的有那麼吓人嗎,一邊戳了戳他:“好了,我就舉個例子,不是要把你丢這兒。”
她拽了章雲烽一把,一邊繼續往前走,一邊道:“我們江湖人士英雄救美,哪有半路把人丢下的道理?更何況你還欠我一匹馬呢,我可不能讓你跑了。”
管他的,章雲烽想,鎮北虎符世代傳承,這是太祖皇帝立下的聖谕,他爹沒了,他哥沒了,鎮北侯府就剩他了,那他就是鎮北将軍。
這念頭一出,章雲烽被泡軟了的脊梁裡,頭一次湧出一股能被稱為“血性”的東西,撐了起他的骨骼皮肉。
于是他回神,整個人的目光都變了,多了一點關雁門說不上來的東西。
關雁門思考半天,也沒明白多了點什麼,也就沒有多想,隻是欣喜地用手一指遠處:“看,我想得不錯,有村子!”
章雲烽順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隻見一處村落鋪開在遠方的大地上。
天色已近黃昏,幾道炊煙正直直伸展向天空,夕陽赤紅,大河奔流向東,如過往舊事,一去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