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臨川住進了村子的邊緣地帶,那是一座木結構的老屋,掩映在藤蔓與風化石牆之間。門前雜草叢生,窗戶被人細心地糊上了防塵布料。屋内陳設簡樸,卻能看出一度有人認真生活的痕迹。
這屋子曾屬于葉思寒和他的姥姥。
雖然大部分物品都已被搬走,但角落裡殘留着某些未被清空的細節:竈台邊緣挂着手工編織的小籃子,籃底鋪着褪色的碎布;牆上一張被蟲蛀過的木闆上刻着模糊的花紋,像是小孩練習雕刻留下的;門後的木鈎上,仍挂着一條舊圍裙,上面印着手寫的三個字:“别着急”。
他推開抽屜時,還找到一把磨得圓鈍的小刀,上頭刻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字:“給思寒,不許弄丢。”
他将刀輕輕放回去,許久沒有說話。那幾天,他沒再多問葉思寒的事。
他每天早起,便拿着自己拼裝的終端設備,在部落裡四處走動。
他幫人們修理太陽能轉換器,把電力系統從單向串聯改為分流冗餘;他在舊廣播塔上加裝了新一代信号模塊,甚至開始手繪出簡明的科技圖譜,教少年們如何識别回收廢零件的材質等級。
人們起初對他保持着距離。但當第一盞整夜未滅的燈泡在部落中央亮起時,沉默悄然轉變。小孩們開始尾随着他跑,青年們拿着扳手主動幫忙;甚至連村裡的長輩也放下懷疑,遞給他保留下的工具和紙筆。
葉思寒隻是站在遠處,帶着笑意靜靜地看着他逐漸融入這個地方。
秦若嶺有時也在遠處看着。他看見葉思寒看着傅臨川的那種神情,安靜而信任。他不想承認那是嫉妒——可心頭那點澀意,始終揮之不去。他并不讨厭傅臨川,也清楚這個人确實讓部落變得更好,隻是,他無法否認自己心中那股不甘。
當年葉思寒離開村子,他沒有挽留。不是不想,而是不知道該用什麼身份、說什麼話。
現在,他隻能眼睜睜地看着那人再一次一步步走遠,卻仍舊無能為力。
夜幕降臨後,村子漸漸安靜。火堆被點燃,炊煙在空氣中散開,孩子們圍着老故事坐成一圈。而這時,葉思寒總會悄然離開。
他悄無聲息地穿過人群,披着風衣,頭也不回地鑽入夜色。
秦若嶺常常站在村門口,像是在等他說什麼。但葉思寒從不多言,隻是點一點頭。每次臨走前,那雙眼睛裡都藏着某種難以啟齒的情緒,像是歉意,又像是訣别。
“你還在找她?”有一晚,秦若嶺終于低聲問。
葉思寒停頓了下,沒有說話,隻是擡頭看了一眼夜空。
“那東西已經不是人了。”
“我知道!”葉思寒的聲音陡然拔高,“但我……我都還沒來得及和她道别。”
他聲音裡的顫抖,像鋒刃般紮進秦若嶺的心口。他張了張嘴,卻什麼都沒說出來。
思寒轉身離去,披風在夜色中獵獵作響,步伐堅定,無聲地融入了這寒夜的風中。
秦若嶺緊緊地握著手中的獵槍,指節泛白。他不是不知道那東西的危險,但他更明白,葉思寒這份執着無從勸阻。他無言地看着黑夜深處。他知道這幾日目送葉思寒離開的,不止自己。
傅臨川背靠着一棵大樹,靜靜地記錄着葉思寒出入的時間。他沒有追問,隻是将那些路徑一筆一劃标記在地圖上,說服自己這是為了安全評估,是出于習慣——可他心裡隐隐明白,這更像是一種無法言說的擔憂。
而此時,在部落的另一頭,村長的小木屋裡,許一晴正在烹煮一壺星凝花茶。屋内飄着淡淡的清香,她坐在桌邊,手指在杯沿輕輕摩挲,望着窗外的燈火,漸漸有些出神。
葉思寒這些天的神色她看在眼裡。身為多年好友,她太清楚那是一種近乎訣别的平靜。
她好像突然明白了葉思寒為什麼要把那個陌生人帶來了,因為隻有這樣他才能了無牽挂地離開。
她并非不擔憂,可正因為了解,她才明白。沒有人能攔得住葉思寒。他從來都是這樣,溫柔又頑固,一旦下定決心,便隻會一往無前。
“辦個晚會吧。”
她站起身,走到窗邊,單手撐着下巴,嘴角揚起一個優美的弧度,眼神卻透出難以掩飾的落寞。
“不然,就沒機會了。”
她不是天真之人。葉思寒要走,她攔不住。但她不願讓他走得那麼孤單。至少在最後的時光裡,她希望能給他一個像樣的告别——不那麼倉促,不那麼悲傷。
而她的目光,短暫地掃過傅臨川留下的筆記與裝置。她隐隐覺得,這個穩重冷靜的外來者,也許,是唯一能把葉思寒從深淵邊緣拉回來的人。
如果還有希望——也許,就在他身上。
暮春的村落,悄悄熱鬧了起來。
篝火堆的木料被一束束搬往村中心,食物與布料被悄悄整理出來,孩子們興奮地練習着自己編排的小節目,連平日裡闆着臉的鐵匠也拿起了被擱置許久的口琴。
整個部落仿佛忽然蘇醒,又刻意壓低了聲音。隻有葉思寒,被小心地排除在這個熱鬧之外。
廣場中央被掃得幹幹淨淨,連石闆縫隙間的雜草也被小孩用小鏟子刮掉。婦人們端出釀好的米酒、剛炸好的野菜餅,笑着交談,卻總在葉思寒靠近時迅速停下了話頭。
“有點油煙,咳。”有人假裝咳嗽,把籃子往旁邊移了移。
“葉思寒?”另一個男人露出一個禮貌笑容,“你該不會又要出去巡邏?最近太平得很。”
“……嗯。”他低聲應了句,腳步停頓片刻,卻沒有繼續靠近。
他察覺到了。每次靠近人群,總會有人不着痕迹地轉移話題或轉身離開。他走過集市角落時,幾個孩子慌慌張張地藏起了什麼,神情像是被逮到偷吃糖果。他沒有說什麼,隻是比往常更安靜了些。
他站在村口的陰影裡,看着那些人圍繞篝火堆忙碌。
篝火點燃,笑聲漸起,樂聲遠遠傳來。
他卻像站在另一個世界裡。
心裡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他明白這些人是在“回避”他,可這回避——溫和得讓人無從反駁。
他仍是一個人站着,孤零零的,仿佛這火光世界之外的影子。
他想離開。
夜色悄然降臨,風透過木屋的縫隙低聲吟唱,像是誰在門外低語。他熟練地披上風衣,像往常一樣,準備默默走遠。
可門口卻早已有兩人等候。
秦若嶺靠着門柱,手裡握着一盞舊油燈。許一晴站在他身側,披着深藍鬥篷,眼神溫和卻不容置疑。
“去哪兒?”許一晴問道。
“外面……走一圈。”
“那太無聊了,”秦若嶺勉強扯出個笑,“來陪我們看看篝火吧。是那個人調的火油,說不定能燒出五彩的火。”
“我……”
“不許拒絕。”許一晴直接拉住他的手腕,笑容一如既往地輕柔,“今天我們要請你跳舞,我們都排練了很久了,傅老師教的舞還挺有趣的。”
秦若嶺也一言不發地走在一旁,他沒有碰他,隻是像早年狩獵時一樣,默默護在左側。
他們三人一同走進了燈火璀璨的村中心。
火光升騰,人群早已等候。歡笑聲、樂器聲、熱湯香氣交織而來,一瞬間包裹住了葉思寒。
他微微一愣,仿佛被什麼柔軟的東西擊中了胸口。這份久違的被期待、被惦記的感覺,讓他一時不知該如何呼吸。
“你該笑一笑。”許一晴拍拍他肩,“這場晚會,是為你準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