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經很深了,小木屋裡隻點着一盞昏黃的油燈。火苗在瓶口輕輕晃動,光影在木牆上投下斑駁不定的晃動,仿佛随時會被黑夜吞沒。
傅臨川坐在床沿,背對着燈光。他低頭看着葉思寒,神情幾乎無聲。
少年仍然沉睡着,額角因高熱而沁出汗珠,嘴唇幹裂蒼白。他的左手安靜地垂在床邊,隐隐可見皮膚下遊走的淡紫色紋路——那是病毒在體内緩慢蔓延的迹象。
傅臨川伸出手,用紗布替他輕輕擦去額頭上的汗。他的動作格外小心,就像是怕驚擾一場瀕臨破碎的夢。
“是我去晚了……”他低聲說,聲音輕到連自己都幾乎聽不見。他不是在責怪誰,隻是把所有責任攬到了自己身上。
沉默間,他喚出753的生命維持模組,開始例行的數據監測。冰冷的聲音說出一串串密密麻麻的分析數值,他準确無誤地把握住每個信息,眼神卻越發凝重。病毒活躍度雖然在緩慢下降,但不穩定因子卻在增多。就像一場退潮前的暗湧,正在積蓄着難以預料的力量。
傅臨川歎了口氣,将葉思寒的被角重新掖好。許一晴留了熱水在屋角,他起身拿了來,坐回床邊,為他潤唇。
直到這一刻,他才敢在無人注視下卸下那副鎮定自若的面具。片刻後,他低頭,額角貼着葉思寒的手背,閉上了眼睛。
天微微亮時,他已經坐回窗邊,重新戴上了那副熟悉的冷靜。
等到許一晴和秦若嶺來時,他隻是平靜地起身,讓開了位置,仿佛他整夜不過是例行守夜,而不是獨自撐過了一整個無聲的戰場。
許一晴和秦若嶺推門而入。晨光還很淡,兩人的眼下都帶着淺淺的青影,顯然也沒睡好。
“他還沒醒?”許一晴壓低聲音問。
傅臨川點點頭,神色平靜如常,“體溫已經降了一些,呼吸也平穩下來,應該快了。”
“那我們……”秦若嶺欲言又止,目光飄向葉思寒的方向。
傅臨川身旁黑色的粒子向這兩人的方向飛去。而看他們兩人的表情似乎早有準備。
“你們兩個過來,我再檢查一次。”
他們乖乖站定,讓傅臨川分别以掃描模塊在兩人身前快速劃過。淡藍色的掃描線在空氣中浮現,轉瞬即逝,數據卻如潮水般湧入他的腦海。
傅臨川的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
“怎麼了?”許一晴敏銳地察覺到了。
“沒什麼問題。”他收起掃描模塊,語氣淡淡的,“可能是你們在山谷中接觸到異種植物,體内出現了些輕微波動,但免疫反應已經開始修複。”
說完,他轉身将數據備份到系統内,卻沒告訴他們——這種“輕微波動”在過去的戰鬥記錄中,從未出現于未感染者身上。那不是病毒,但也不是自然狀态。
他将這個疑問按在心底,這個世界上要太多他的常識無法解答的問題。
就在三人沉默時,葉思寒緩緩睜開了眼。
頭頂是低矮木屋的橫梁,陽光從窗縫間灑進來,落在他熟悉的木床邊沿。他隻覺得渾身仿佛被烈火燒過,四肢酸痛,胸口隐隐發緊,卻依舊能分辨出空氣中帶着潮濕泥土與草木的味道。他下意識地想要坐起身,卻牽動了肋下的痛楚,一聲低咳從喉中逸出。
“你醒了?”
許一晴的聲音帶着掩不住的輕快,她從帶來的籃子中端來一碗熱湯,小心翼翼地走過來,“你昏睡了整整兩天,老實說我們都快吓死了。”
“……對不起……讓你們擔……”他的嗓子很幹,說話時舌尖打結,像是許久未曾開口。
“别說這些。”秦若嶺替他倒了熱水,小心地扶起他喂了一口,“你現在最重要的是休息。”
傅臨川沒有立刻上前。他站在靠門的位置,隻是靜靜地看着,眼裡情緒難辨。直到葉思寒擡起頭朝他望去,他才緩步走近。
“你昏睡了兩天。”他說,“現在覺得怎麼樣?”
葉思寒點點頭,“還行……就是有點累。”
“那就先别亂動。”傅臨川頓了頓,“等你好點了,有個地方,我們想帶你去看看。”
走出木屋時,陽光正好,空氣中有青草與泥土的味道。沿着坡道緩緩而行,三人陪着葉思寒走到那片背風的林地,枝葉婆娑,寂靜無聲。
一座簡陋卻幹淨的墳冢矗立在樹下,墓碑是秦若嶺用打磨過的金屬闆做的,上面刻着一朵姥姥身前最愛的星凝花。
葉思寒停下腳步,站在那片影子裡,低頭看着墓冢,指尖輕輕顫抖。他沒有出聲,也沒有流淚,隻是緩緩地跪下身,将手覆在那冰冷的金屬表面。
他像是在确認,也像是在告别。
傅臨川站在他身後,看見他将頭埋進臂彎裡,身體輕微地抖了一下。
那一瞬,他明白了——葉思寒正在忍着不讓自己倒下。
他沒有靠近,隻是悄然将自己的外套脫下,搭在了那瘦削的肩膀上。
陽光穿過枝葉,在他們的影子間撒下一片斑駁的金光。
那天之後,天氣漸漸轉暖。林地的花草恢複了生氣,泥濘的道路也重新被夯實。部落的人們依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卻在忙碌中悄悄地準備着什麼。氣氛不像第一次那樣浮動緊張,反倒多了些隐秘的期待與輕松。
“這次該讓他也參加了吧。”許一晴一邊縫着彩帶一邊小聲說,眼角餘光卻不時瞄向遠處的身影。
葉思寒站在河邊,幫着清洗新采的根莖。他的動作娴熟安靜,但身形明顯還未完全恢複——每當彎腰太久,或者擡起重物,背脊都會不自覺地繃緊,仿佛有一團尚未散去的火在他胸口灼燒。
傅臨川将這一切盡收眼底,卻什麼也沒說。他隻是在那天夜裡,把從廢墟中裡撿回的濾光燈調試好,替廣場重新安裝了投影晶體;又将地面的火坑擴了一圈,把一塊塊石闆碼好,讓人群能圍得更近一些。
沒有誰告訴他要這樣做,但他知道,這是他們都想給葉思寒一個新的開始。
某日傍晚,夕陽落在遠山的輪廓上,橘紅色像是燃燒的雲。葉思寒從儲物棚裡抱着木柴走回廣場時,發現空地上已經布置起了熟悉的篝火結構,角落裡還有人偷偷練習樂器——是阿桃,臉頰紅撲撲的,一見他便躲進帳篷後面。
“……你們這是,又要辦什麼熱鬧的活動嗎?”他輕聲問,一邊把柴火放下。
“慶祝你活着。”許一晴走過來,笑着回答。
葉思寒愣了愣,下意識想說“不用”,可話到嘴邊卻被她一句話堵住:“上次的那場晚會你不是沒看到結尾嘛——這次,補上。”
他說不出拒絕,隻能點了點頭。
從那天起,他也加入了籌備工作。雖然不像其他人那樣大聲地說笑,還是習慣一個人幹活,但每當有人遞過工具或問他布置位置,他也會認真地點頭回應。
隻是無論搬木頭、搭帳篷,或是幫忙洗淨食材,他總是悄悄離人群遠一點,像是怕自己多靠近一步,就會髒了什麼東西。
而傅臨川始終沒有勸他靠近。他知道,真正的靠近,是等那人願意自己踏出那一步,而不是他去牽。
夜幕将至,炊煙升起,火光即将點燃前——正是最甯靜又最熾熱的時刻,暮色像是一塊緩緩垂落的幕布,把整個部落包裹進溫暖的昏暗裡。
而葉思寒卻是又一次逃離了繁華的中心,他趁着衆人不注意,帶上一束花來到了姥姥的墓前。
星光與晚風為伴,晚霞還在天邊做着最後一點掙紮,而他隻是站在墓前,一句話也不說,隻是那樣站着。
遠處篝火已經點燃,火星躍起時仿佛要點亮整個夜空。有人在彈琴,有人圍着火堆說笑,空氣中混雜着烤肉的香氣與甜草茶的清香。孩子們在石闆上奔跑着,手中揮舞着傅臨川教他們做的小花燈,留下一串串晃動的光影。
葉思寒回到小木屋的門前,悄悄望了一眼廣場的方向。熱鬧的聲音穿過風,一點點鑽入他耳朵裡。他微微皺了下眉,最終還是轉身打算回屋——他不想破壞那樣的氣氛,不想讓自己成為人群中那個必須被額外注意和小心對待的“異類”。
可剛邁出幾步,就被兩道黑影從側後方一左一右攔住了。
“回哪兒去呢,寒寒?”許一晴的聲音從兜帽後傳來,還帶着點刻意壓低的戲谑,“村長命令,這可是全員出席的活動。”
“對啊,你再躲,今天我們就把你的門闆給卸了。”秦若嶺也笑着說。
葉思寒愣住了,看清兩人都戴着深色兜帽,連臉都遮了大半。他有些遲疑:“你們……在搞什麼?”
“神秘活動。”秦若嶺不由分說地拍了拍他肩膀,“走吧,别讓大家等太久。”
他還想說什麼,但最終沒能開口。在兩人的半推半拽下,他跟着踏上回到廣場的石路。火光離他越來越近,光線映出他睫毛上的微顫,還有他不安的繃緊的肩膀。
可他還是走進了那片人群,走進了火光的中央。
剛開始他以為這隻是一次普通的聚會——直到他看清每個人的模樣。
他們都戴着和秦若嶺、許一晴一模一樣的兜帽,安靜地站在火堆周圍,一動不動地看着他。沒有譏諷,沒有疏遠,隻有一種靜默的注視,像是等待他發現什麼。
“……你們在做什麼?”他低聲問,聲音幾乎要被火焰的噼啪聲淹沒。
然後,所有人,幾乎是同一時刻,一起緩緩摘下兜帽。
“……!”
葉思寒呆立在原地。時間仿佛在那一瞬間定格。
火光搖曳,在他們的臉上映出大片紫色的紋路。那些圖案以不同的方式描繪在他們的臉頰、額頭、眼下,或細緻、或潦草,卻都清晰地指向同一種源頭——他。
那是他的印記。他曾因它感到恥辱、感到恐懼,也曾因它不敢靠近人群、不敢接觸溫暖。可現在,這種印記,出現在了每一個人臉上。
有人眼中含淚,有人輕輕朝他點頭,有個孩子甚至小心翼翼地舉起手中的染料罐,怯怯地看着他,像是問:“可以幫我也畫一筆嗎?”
風吹過,篝火輕響。
他終于明白,他們不是在遮掩,不是在隐藏。
他們是在等待一個和他一起,揭開面具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