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嘴唇微顫,眼角的濕意終于壓不住,悄然落下。
許一晴率先走上前,将酒杯遞給他,聲音很輕,卻擲地有聲:“歡迎回來,葉思寒。”
他接過酒杯,手微微發抖。
這一杯,不是敬酒,不是謝意,是許諾,是共鳴,是……原諒與接納。
他仰頭飲盡,仿佛将胸口那團壓抑多年的寒意,也一并吞咽下去。
“音樂,起!”許一晴一聲吆喝,小喇叭中傳來節奏感十足的音樂,人群也開始躁動起來。
葉思寒看着發小癫狂的舞姿,終于是忍不住笑了出來,心中不由得有些好奇,這狂野的舞蹈到底是誰教她的。
音樂和笑聲開始蔓延,如潮水般慢慢淹沒之前的沉默。人群松散下來,不再圍着火堆,而是三三兩兩地結伴而舞,像是終于放下了一場漫長噩夢的重量。
許一晴大大咧咧地沖着葉思寒招手:“來啊,你今天可逃不掉了!”
“不——我不會跳……”他下意識想後退,剛邁出一步卻被秦若嶺一手穩穩抓住。
“跳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得加入我們。”
“對,不然這場篝火晚會就白辦了。”又有人笑着應和,遞來一根烤串,幹脆利落地塞進葉思寒手裡。
葉思寒幾乎是被人推搡着送入舞圈的。身邊一堆吵鬧的聲音、咯咯笑着的小孩、踩不準節拍卻仍拼命揮舞手臂的朋友,還有一些他叫不上名字的人,他們都在跳,都在笑——都在等他。
“别怕,我們都抹了臉!”一個少年笑嘻嘻地沖他揮了揮手,臉上的紫色紋路在火光中斑駁如畫。
“放心,就算丢人,也不是你一個人丢人。”許一晴喊道,拍拍他的肩,然後跳起來在原地轉了個圈,裙擺飛揚,像一朵在夜色中盛開的花。
葉思寒終于忍不住笑出聲。他跟着大家走了幾步,不協調、動作僵硬,但沒人笑他。反而有人跟他比誰跳得更醜,結果竟掀起了一場“最蠢舞步”大賽。
笑聲炸裂,塵土飛揚,鼓聲節奏越來越快,仿佛把人的心跳都一并調動起來。
有人端着自釀的果酒挨個敬酒,有人搬來一張小桌子,說是要擺上從山谷裡采回來的花果釀做大獎。
“來一口嘗嘗,醉了也值!”那人笑得眼睛都眯了起來。
葉思寒喝了一杯,又被灌了一杯,臉頰泛起绯紅,整個人像被晚風和篝火一齊燒透了。他甚至還學了個奇怪的手勢舞,硬是和許一晴跳成了“左右兩極的失控組合”。
在所有的笑聲與混亂中,他仰起頭,看見不遠處的傅臨川。
那人這次站在圈外,沒參與跳舞,但正低聲和幾個小孩講話,幫他們修理斷掉的木劍。火光照着他眼角的細紋,也照着他目光投來的方向——是他。
葉思寒心裡一顫,悄悄舉起酒杯,遠遠朝他晃了晃。
傅臨川一挑眉,輕輕點頭。沒有走近,卻仿佛已經并肩站在了他身邊。
篝火還在燃燒,跳躍的火光照亮夜空,煙霧和笑聲交織成一張模糊而溫暖的幕布。
聚會持續了一段時間,大家早已進入了徹底放松的狀态——
有人大聲唱着跑調的歌,旁邊的人卻偏偏鼓掌叫好;有人把烤焦的蘑菇當寶貝般遞來,還自豪地說“這才叫有野味”;有人在原地轉圈轉得頭暈眼花,幹脆倒地不起,引得一陣哄笑。
葉思寒也跳了幾支舞,喝了幾杯酒,早已汗濕了背。他坐在火堆旁,靠在一塊岩石上喘着氣,臉頰紅得發燙。
耳邊是此起彼伏的笑聲和喧嚣,但他的心緒卻在某一刻突然安靜了下來。
像一滴水落入湖面,四周一切都在晃動,唯有心底那片湖心島,沉靜如昔。
他擡眼看向不遠處的許一晴,那姑娘已經不顧形象地跳上了餐桌,拿着一把不知道哪兒找來的掃帚,做着一些奇怪的動作,嘴裡還喊着“我就是最酷的村長”;而秦若嶺,則一頭紮進了盛着果酒的木碗裡,頭發都濕了還毫無知覺,呼吸均勻得像是在夢裡遨遊。
他笑了笑,輕輕搖了搖頭——熟悉的、荒唐的,像是回到了很久以前的某個夏天。
那時的他們也曾這樣圍坐在一起,用各種奇怪的方式慶祝一場平安的歸來。但那時姥姥也在,坐在屋前的躺椅上,替他們遞上剛煮好的熱湯,嘴裡罵着不成體統,眼裡卻是滿滿的寵溺。
可現在她不在了。
一陣風吹過,火光輕晃。葉思寒站起身,悄悄地脫離了人群,往山坡那邊走去。
那處高坡并不遠,是他兒時最喜歡的地方。姥姥總在傍晚帶他來這裡看星星,說那是給人指路的光。
他一步步踏上去,草葉掃過褲腿,腳下有露水,頭頂是一整片澄澈星海。
他沒有急着坐下,而是先站在那兒,看了好一會兒天。
夜色如此安靜,遠處人聲已如夢呓。喧鬧留在了山下,他的思念,悄悄回來了。
他俯下身,坐在草地上,看着夜空中的點點星光,耳邊似乎還能聽見那熟悉的聲音講述着各個星座的傳說,雖然他一度懷疑那都是姥姥現編的,畢竟她從沒講過那些閃着不一樣顔色的星星的故事。
“一個人跑來這兒,不怕冷嗎?”
另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背後傳來,葉思寒沒回頭,隻是輕輕地笑了笑。“别擔心感冒剛好的人,是不會這麼快又得病的。”
腳步聲在草地上漸漸靠近,傅臨川在他身邊坐下,像是很自然地把一件外套搭在他肩上。
兩人就這麼并肩坐着,看着夜空裡那漫天星辰。
山坡上風大,吹得草葉沙沙作響。星星仿佛比山下更近了一些,天也更深了一些。
葉思寒突然有些好奇:“你在宇宙中看向地球時,是怎樣的景色?”
傅臨川沉默了一會兒,道:“很美。像一枚藍色的寶石,懸在黑色的天幕中,安靜得不可思議。”
“聽起來……很孤單。”
“确實。”傅臨川輕聲應道,“那種美讓人忍不住想靠近,可你又不能靠近,始終隻能在外頭看着。那種感覺……很像站在記憶的邊緣。”
葉思寒轉頭看了他一眼,又問:“那星星呢?在宇宙中看起來,是不是更美一些?”
傅臨川笑了笑:“星星在宇宙中沒有那麼閃,反而冷冰冰的。但……它們有各自的軌道、光譜和引力,就像每一個正在拼命活着的生命,冷靜又堅定。”
他說着說着,語氣卻慢慢低了下去,像是說着别人,其實也像在說自己。
葉思寒注意到他語氣的變化,看了他一眼,傅臨川的臉上竟然有了幾絲落寞。
“你一直在問我……可我好像從沒問過你——你為什麼,會一個人走到今天?”
這句話落下,周圍突然安靜了一瞬。風聲依舊在耳邊,卻像是退遠了幾步。
傅臨川沉默片刻,最終開口:“我年輕的時候……是個很倔的人。總想着,如果我足夠優秀,就能帶着所有人去見到那個更好的未來。”
“可航行不是一場勝利的旅途,它更多時候像是一場慢性疾病。每一次飛躍,每一次登陸,都會有人離開。疾病、事故、意外……還有背叛。”
他停了一下,低低地笑了一聲:“後來我成了獨自一人的指揮官,成了星艦的主腦,成了無數航行記錄中的關鍵節點。但那時我才發現,我已經失去了與人同行的勇氣了。”
葉思寒側過頭看他,眼中有些擔憂。
傅臨川擺擺手:“别露出這種表情,我沒事。那些都是過去的痛苦了。人是不會被已經經曆過的痛苦打敗的——打敗我們的,隻會是對它的逃避。”
他頓了頓,望着夜空,又輕聲道:“你其實還是沒接受姥姥已經離開的事,對吧?”
葉思寒沒說話,隻是眼睫微顫。
“但你知道嗎,”傅臨川語氣放緩,像在講一個很遙遠的故事,“人的身體,每個粒子都曾是宇宙中的塵埃。它們漂泊上萬年,才彙聚成你、成我。你姥姥也一樣——她隻是換了一種方式存在。”
看着葉思寒似懂非懂的模樣,傅臨川拉起了他的手輕聲說道:“來,站起來。”
葉思寒下意識地想抽回手,指尖卻在觸碰之間頓了一下。他擡頭看着傅臨川的眼睛,那裡面沒有強迫,隻有一種溫柔的堅持。像是從星海深處望來的光,遙遠,卻足夠穩固。
他最終還是順從地站了起來,動作有些遲緩,像是在掙脫某種無形的重量。腳步踩在柔軟的草地上,卻像踩在姥姥家院前的石闆路,熟悉又遙遠。
“閉上眼。”傅臨川輕聲說。
葉思寒輕輕呼出一口氣,閉上了眼睛。
風從山谷那頭吹來,穿過樹影和夜色,掠過他們的衣角,吹亂他額前細碎的發。那風帶着夜晚的涼意,也帶着篝火晚會未散的笑聲與酒香,在這一刻卻變得安靜下來。
“感受到這風了嗎?這風中有熱、有冷,有無數塵埃與回憶。那些離開的人,其實還在——在風裡,也在你我的思念裡。”說着,他将那張有着蒲公英花紋的葉片放入葉思寒的掌心:“就像它們一樣——蒲公英的種子之所以乘上風,不是為了逃離過去,而是為了找到能開花的土地。”
他睜開雙眼,掌心輕輕合攏,那張蒲公英紋路的葉片在指縫中幾乎無聲地躺着,輕得像風,卻又讓他覺得,終于抓住了點什麼。
風從山谷那頭吹來,拂過耳際,吹亂他額前的發。他的肩膀一開始還在微微繃緊,像長久壓抑的某種情緒終于找到了出口。下一刻,他輕輕地笑了,睫毛顫了顫,眼底一層薄霧卻沒有落下。
“你說得對……她從沒有離開過。”
他張開手,任風将葉片卷起,在空中旋轉、飛舞,最終沒入夜色深處。
傅臨川沒有再出聲,隻是站在他身邊,像是星夜下的一塊岩石,讓人在沉靜的宇宙裡,也能感到踏實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