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混亂之中,膽子小些的書生都跑了,膽子大的倒還留在原地,其中那兩個剛剛痛斥店家的,注意到了官兵的來處,趁着亂時來到了蕭臨烨的車駕前。
他們隻以為是京中某位官員出手相助,于是叩拜道:
“學生蘇明輝。”“學生王納穎。”
“多謝這位大人為我等讨回公道——”
“你們不必跪我。”蕭臨烨這會無意暴露身份,他隻隔着車簾,跟他們打着幌子說道:“我是受皇命來巡察考生所在的各處旅店的,隻是職責所在而已。”
雖然并不露面,但僅聽聲音,那兩名考生也感覺到車中人尊貴不凡,再三叩謝後才離去。
蕭臨烨瞧着那倆書生的背影,跟宋平明吩咐道:“傳令下去,凡入京候考的考生,由朝廷出錢,每日食宿補貼六文。”
“是。”
正事終于辦完了,蕭臨烨回到車上的步子輕快幾分:“既然天色已晚,朕今日就不回宮了……就去裴府小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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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家,書房。
裴蘭卿的父親裴炳文負手站在窗前,面上一派複雜之色,幾個本家的叔伯子侄也都到場,坐在椅子上喝着茶水。
裴蘭卿披着離宮前,蕭臨烨親手為他穿上的大氅,可再寬大的衣物也遮掩不了他懷孕七月有餘的身形——
何況他這次,根本沒有打算遮掩。
裴炳文看着自己的長子,忍不住歎了又歎。裴家這一輩中,最出色的就是裴蘭卿,自己最為看重的也是這個兒子。
之前廢帝将他拘禁宮中,裴炳文着急得頭發都要白了,如今好不容易等到新帝登基,可誰知又牽扯上這層關系,甚至還懷了孩子。
“父親,如今新帝登基,我裴家也應做出表率,号召門下學子入仕才是。”
“蘭卿啊,你這話說得輕巧,可咱們裴家可沒有以往風光了。”裴家二老爺明面上是在歎息裴家,目光卻瞧着裴蘭卿的身子:“你與新帝的事,鬧得市井街巷人盡皆知,可都把咱們裴家百年聲名壓過去了。”
裴蘭卿微微皺眉,他知道二叔這時候說這種話,必然是别有用心,但他同樣知道,這不是一句假話。
在決定跟蕭臨烨在一起時,他就已經做好準備,去背這罵名了。
“哎,二哥,你說這個做什麼,這也不能怨蘭卿。”裴家三老爺聽不下去,幫忙圓了幾句場:“眼下咱們不提舊事,不提舊事了。”
“可三叔,為防隐患,這舊事咱們也須弄明白才是。”裴家三少爺裴玉益,面上看起來懇切至極地說道:“大哥,如今這書房裡并沒有外人,你就跟我們交一句實底。”
“你腹中的孩子,究竟是廢帝的還是新帝的,這日後萬一鬧出不對來,可是要牽連整個裴家的。”
裴蘭卿乍聽此言,心中羞憤至極,實在壓抑不住咳喘起來:“咳咳咳……三弟也要拿外面那些風言風語來試探我?”
“這孩子确實是當今聖上的,卻無半點虛言。”
“大哥莫怪我,畢竟這種事還是弄清楚——”
“住口!”裴炳文手中的茶盞種種地摔到地上,濺起一地的碎片和茶水,終是讓書房中靜了下來。
半晌之後,他才轉頭對裴蘭卿說道:“蘭卿,不是為父不想聽你的話,隻是如今大齊一年未到便換了三位帝王。”
“此刻召門下之人入仕,确實風險頗大。”
“父親,”裴蘭卿好不容易止住咳意,他雖然面色仍舊蒼白虛弱,目光卻異常堅定:“讀書人在太平盛世入仕為官,但若遇到亂世便不必報國了嗎?那與投機的小人有何分别!”
“天下初定,百廢待興,有志者便更應抓住良機,為百姓謀生謀利。”
“更何況我相信烨……陛下他雄心壯志,來日必成一番大業,裴家學子如今入仕,百利而無一害。”
裴炳文被他這擲地有聲之言所震,久久無法反駁。
就在此時,守在外面的管家突然神色匆忙地跑了進來:“老爺!陛下的禦駕到咱們府前了!”
裴蘭卿心中一驚,裴家衆人更是立刻忙活起來,随着裴炳文出府接駕。
因着事發突然,且蕭臨烨微服出宮也不欲讓人知道,車駕駛入二門之後,才停了下來。
蕭臨烨心中挂念着裴蘭卿,從車上走了下來,裴家衆人立刻俯身叩首,裴蘭卿雖然身子不便,但也跟着就要跪下去。
卻不想剛剛躬身,就被一雙有力的手扶住了手臂。
蕭臨烨的手穩穩地托住了裴蘭卿,他心中本有些得意,想要看看太傅見到自己又驚又喜的模樣,可意外卻發現裴蘭卿的臉色竟比出宮時要白幾分。
他微微颦眉,正想要詢問什麼,卻見裴蘭卿輕輕拽了下他的衣袖,目光掃向四周:“陛下——”
蕭臨烨這才想起裴家衆人,于是向他們一擡手:“衆卿不必多禮,都起身吧。”
“太傅歸家省親,朕心中挂念,所以就出宮來看看。”
裴蘭卿本以為蕭臨烨至少能準備個妥帖些的說辭,卻不想他這般直白地就說了出來,心中暗暗歎息。
而這話落在裴家人耳中,那自然猶如驚雷,别有一番意味。
特别是裴炳文,他原本以為新帝對自己的兒子隻是一時興起,可如今——
他倒是不知該高興,還是發愁了。
至于裴家其餘的人,見此情形更是各懷心思。
蕭臨烨雖不知剛剛發生的事,但他到底自幼在宮中長大,生生磨砺出那察言觀色的本事,将衆人的反應都看在眼中。
他心中暗暗冷笑,索性更為肆意地用手搭在裴蘭卿的腰間,将他整個人攬在身前:“如今天涼,太傅受不得寒,且先進去再說吧。”
“是——”
一行人本已準備好接駕,卻不想蕭臨烨卻以有要事相商為由,隻留下了裴炳文與裴蘭卿二人,将其餘衆人打發走了。
書房之中,先前打碎的茶盞仍舊躺在地上,還未被人收走。
蕭臨烨打量着這父子二人的神色,也沒有多問什麼,隻是先扶着裴蘭卿坐下,然後旁若無人地翻起了那書架上的卷冊。
“幼時朕就常聽太傅提起,裴家家學深厚,藏書汗牛充棟,比宮中有過之而無不及,今日一見當真如此。”
裴炳文一時琢磨不透蕭臨烨話中的意思,也不敢貿然回應,額頭上滲出細汗:“陛下過譽了,老臣願将裴家所有藏書進獻宮中。”
“老大人不必如此緊張,朕隻是感歎幾句而已。”蕭臨烨對他笑笑,仍是那副表面淡然的樣子,又坐回到裴蘭卿身邊,握着裴蘭卿的手:“若真運回宮中,朕也就罷了,等日後孩兒出生,從小瞧着這一屋子的書卷,又有太傅的嚴加管教,怕是能哭出來。”
裴蘭卿知道蕭臨烨的心思,他當然不是真的想把裴家的藏書搬走,這般繞來繞去,為的還是要說回到自己腹中的孩子。于是他也順着蕭臨烨的話說道:“陛下倒不必擔心這個,臣自小也是讀着這一屋子的書長大的,雖是辛苦些,倒也樂在其中。”
蕭臨烨與裴蘭卿對視一眼,兩人心意相通,他也煞有其事地點點頭:“太傅說得也是,再說——”
“我大齊未來的太子,自然還是要多讀些書的好。”
裴炳文起先看着他們一唱一和,還有幾分如坐針氈的意思,此刻聽到蕭臨烨說出“太子”二字,不禁震驚地睜大了眼睛。
“陛下!”
蕭臨烨雖然臉上還帶着笑意,神色卻一點點變得嚴肅起來,明明隻是坐在書房的太師椅上,卻好似到了那金殿明堂之中,一言一字間都是不可置疑的帝王之氣。
“朕知道老大人在擔心什麼,裴家在擔心什麼,你們對這朝局沒有十足的把握,便不敢下賭注去押朕這個新帝。”
“可今日朕就明明白白的說出來,太傅腹中的孩子,就是大齊未來的天子,有你們裴家的血脈,是你裴炳文的親外孫。”
“老大人,這還不夠你們裴家下注嗎?”
裴蘭卿下意識攥住了蕭臨烨的手,盡管他們二人在宮中溫存依偎時,這話蕭臨烨已經不知說過了多少遍,但如今當着自己父親的面,他的心仍舊跳得砰砰作響。
蕭臨烨回頭安撫地拍拍裴蘭卿的手,可再看向裴炳文時,目光中卻又多了分冷意:
“如今關起門來,老大人是太傅的父親,朕敬重裴家書香世家,才會說此話。”
“但還望老大人明白,如今春闱在即,天下英才湧入皇城,朕也不是非裴家不可——”
“究竟是退是進,老大人還是盡快做個決斷吧。”
如此恩威并施,裴炳文心中暗歎蕭臨烨當真比奉明與廢帝手段高明得多,長子也許真的沒有看錯,他确實是百年難遇得天生帝王。
想到這裡,裴炳文終是恭敬地跪于蕭臨烨之下,重重地俯身叩首而拜:“老臣願攜裴家與三百門生,為陛下效犬馬之勞!”
蕭臨烨握着裴蘭卿的手,含笑滿意地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