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猶寒,莊中巡邏的侍衛腳步輕緩,偶有兵刃撞擊的細響,在寂靜中尤顯清晰。火光映在窗紙上,忽明忽暗,仿佛将舊日光影重投,勾起那些被刻意封存的過往。
沈周雖疲憊至極,卻難以入眠。他仰卧在莊玉衡曾睡過的床榻上,臂肘枕于頸後,目光凝視着窗上晃動不定的光影,思緒早已飄回了那年春雪未融的和廬山。
沈家世代清貴,積累深厚,因而曆代家主多持謹慎之策。雖不屑朝堂之争,卻也明白“覆巢之下無完卵”的道理。沈家之人雖少涉權力中心,卻從不天真。對朝局動蕩,有所預見者,皆會為家族做下兩手準備。
沈周是當代家主沈臻的嫡次子,自幼聰慧異常,過目不忘,沉穩自持。他入族學不久,便被族中長輩視為“神童”,寄予厚望。
但“神童”之名帶來的,不止是榮光。
在世家大族之間,才名未必是福。越是出挑,越易引來風雨。沈臻不願他早早涉入權鬥,便與舊友左叙枝商議後,忍痛将他送往和廬山修行武道。
那一年,沈周年方十三,仍帶着少年人的稚氣,亦有幾分初入世事的拘謹,被忠仆送至和廬山下。
獨自一人踏上青石山路的那一刻,沈周有些茫然。孤身一人,身後無依,腳下陌生的石路似乎通往另一重人生。
這裡的一切都跟他熟知的事物不同。
京都的山水與此處不同,總被匠人粉飾,留白間皆是雕飾。而和廬山的風光,來得原始而真實。山林的氣息中夾雜着松濤、泥腥、草葉翻動的味道,還有野獸與昆蟲的氣味——不全是好聞的。
到和廬山的第一晚,沈周被安置在一處偏僻的山居,名作“幽篁裡”。他的師父喜歡王維的《竹裡館》,所以在山頭遍種青竹,取詩意為名。但那“幽篁”,實則遠不如詩句中來得清幽高遠——林子裡是踩腳便刺的枯竹根,林間滿是蛛網與蟲蚊屍骸,連窗框都是殘破的,風月自來。
沈周盤腿坐在榻上,看着窗外搖曳的影子,眉頭緊蹙。尚且年少的他,比同輩們早了好多年,開始懷疑家中長輩們的腦子壞了。
就是那一刻,窗前經過一個小小的身影,身上還背着個大大的袋子,袋子裡似乎裝着活物,正在鼓動。
沈周被吓了一跳。山居破成這樣還有蟊賊來偷?
那小賊梳着歪歪扭扭的道髻,瞬間就感知到屋中有人,他轉過頭來,睜着一雙黑白分明的圓眼睛笑眯眯地盯着沈周看。
如此膽大的小賊,真不多見。沈周沉默地看着那小孩,一言不發。
那小孩毫無懼色地把他上下打量了一遍,然後一擡手,丢了一串野果給他。留下一串笑聲跑開了。
沈周低頭看着那串野果,良久未動。
後來他慢慢撿起那串野果,放在了一邊。收回手時,指尖都染上了野果的香氣。他空落落的心裡,好像突然多了些輕盈又實在的東西,踏實了許多。
第二日他師父來,見榻邊那串果子,随手摘了一個丢進嘴裡,邊嚼邊問,“哪個猴崽子送來的,這果子快過季了,稀罕得很。他們居然舍得給你,看來你這小子日後人緣不會差。”
沈周的師父是和廬山的左長老,名喚左叙枝,年紀雖輕,但在和廬山中輩分極高。此人天賦卓絕、秉性正直,性格豪放,在和廬山中名望頗高。沈周因拜入左叙枝門下,輩分也被提了上去,許多發須已白的和廬山弟子見了他,竟都要稱他“小師叔”。
年僅十三的沈周,初來乍到,規矩藏在骨子裡,不喜多言,隻能端着一副淡淡的神色應對諸人。偏生那些比他年長幾歲的“晚輩”,見他模樣闆正,耳根卻紅得發亮,時常故意喚幾聲“小師叔”逗他,為和廬山添了不少笑聲。
但這世上,有長必有短,有光必有影,和廬山上既有讓人憐愛的小師叔,必有讓人頭疼的角色。那個人就是莊玉衡。
如果說沈周是和廬山最守規矩的人,那麼莊玉衡,便是最無法無天的那一個。
若說沈周是來修行的,莊玉衡則更像是來當山大王的。
莊玉衡在和廬山的時候,并不姓莊,而是姓尹,尹玉衡,還在襁褓中便進了和廬山大門,是他們這一輩的弟子中入門最早的一個,所以這一輩弟子,人人都得尊稱她一聲大師姐。
她年紀不大,排行大,常常以身作則,倒反天罡,調皮搗蛋,慣會扯一堆歪理跟長輩們唱反調,但凡上山掏鳥蛋,下河抓魚,偷拆長老們的情書,帶着人夜探藏寶閣,妄圖破解門派禁術……她總是領頭的那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