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安旭冉再回府時,已經是第二天清晨了。
像往常一樣,一襲清衣,一把油紙傘,冰冷的眼眸似乎融化了整季的雪水,聲線似雪花般輕飄冷淡:“哥,我回來了。”
安旭謙以肘撐頭伏在廳堂的桌子上,整整一夜沒合眼,聞得那熟悉的清冷的聲線,布滿紅血絲的眸子倏忽擡起,是她,她回來了!
他張皇地上前抱住她,像是尋回了一件失而複得的珍寶,喃喃道:“小冉你終于回來了,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已尋得真相,她不似往日那般熱情待他。她這次回來,不過是為了尋得證據,好好懲治那些欺騙她的人,為哥哥、為李老伯、亦為自己讨回個公道罷了。
小雲在一旁默不作聲觀察着她的反應,隻覺一夜未歸後,這個病嬌小姐比往日更加淡漠涼薄,細看之下卻發現了眸色裡藏着的那一抹鋒利。那種眼神,似曆劫歸來,更似蛻變重生。
丁五味跨步上前,圓滑地探扇開口:“哎呀,真是不好意思啦,昨日我們幾個帶小姐出門逛夜市去了,太晚了索性就在客棧下住一晚,給,諸位添麻煩了?”
話說到這分兒上真是叫人不好再往下埋怨怪罪,安旭謙隻能賣給五味一個面子:“無妨,跟丁大夫幾位在一起我便放心了。”
這件事他也就沒再深究。畢竟,他手頭最重要的任務,還沒完成。
上午,兄妹二人依舊在房内對弈,隻不過二人都頗醉翁之意不在酒。一個想着搜集證據,另一個,卻有些心亂如麻了……他受命來騙她不假,不過這些時日的朝夕相處,漸漸動搖了他的心。她是個可憐之人,幼年遭遇的變故給她的心裡蒙上了陰影,亦是給她的生活蒙上了陰影,使她活在暗無天日之下。她赤誠、執着,要的不過是自己的哥哥而已,這個花一般的年紀,她的生活本該繁花似錦,而不是現在這般素衣禅心。
他曾經想着作為真哥哥也好,作為假哥哥也罷,他都隻想為她向往的一切,添磚加瓦。他誠然不是個好人,真實的他甚至也有一絲不近人情,可卻為了她試着拿過銅鏡,在每個深夜裡,練習着如何讓自己看來更溫和些,好讓他能多接近她一些。看着這些天來她露出久違的歡顔,他心下五味雜陳,又是歡喜,又是黯然。歡喜她在紛紛攘攘的世間走了一遭,曆經冷暖後,仍保有最初的純粹,卻也因她的成長軌迹走得着實坎坷而心酸。
情如風雪無常,卻是一動即殇。做戲做多了,亦真亦假的感情,他自己倒有些掂量不清了。本想着不露痕迹,無奈情思滿溢。
他的心下一緊,落子的手微微一頓,胡亂下了一子。對面的女子乘勝追擊,眸色一沉,微微勾唇:“哥,我赢了。”
小雲此時端着一碗湯羹緩步走來,将它遞到安旭冉手邊:“小姐,近日氣色不太好,我特地為小姐炖了一碗紅棗燕窩湯,小姐趁熱喝了吧!”
安旭冉深知這個丫鬟心機深沉,手段毒辣,這湯裡指不定放了些什麼東西。便幽幽敷衍:道:“放那吧,你先下去,涼了我再喝,我喜歡喝冷的。”
小雲隻得不甘心的退下。約莫過了一會,二人又下完一盤棋,安旭謙待了有些時候,想起身離開了。臨走時,将那碗早已晾涼的湯順手倒掉。安旭冉臉上浮上一層訝異之色,他和小雲,不是一夥的麼?這番操作,又是在搞什麼事情?
“涼食,傷胃,我幫你倒了。切記啊,小冉,千萬不要喝冷的湯!”他把“千萬”二字刻意咬字很重,似是在警告她什麼,說完便拂袖而去。
安旭冉疑窦暗生:這個冒牌貨,是在幫她?楚公子說了,靜觀其變,再出其不意,方可一招制勝。現下他沒對自己做什麼過分的舉動,先不管他了,證據要緊!
楚公子說過,要想辦法進這個冒牌貨的房間,說不定能找到什麼。他們是外人,實在找不到合适的理由進入,作為他的妹妹,想進去應該較為容易。但是,他平日都是來自己的房間陪自己啊,想去他房間又不被他猜忌,還要得尋個合适的理由才好!
接下來的幾日,他還是按例來陪自己,小雲也是每天都端一碗湯,但結果都是一樣的:安旭謙走時順手把它倒掉。終于在這天,她在他臨走時叫住了他:“哥,每日在我房裡作畫實在無趣,我想換個環境,要不明日我們去你房裡吧!”
他思忖片刻後回答:“我屋向陽,光線足,小冉你不是怕陽光刺激麼,還是不去的好。你若實在看夠了你屋裡的這些花花草草,明日我叫下人統統換了便是,每天換一次,隻願你喜歡就好。”
這話說的圓圓滿滿,毫無破綻,确是不好拂了他一片苦心。安旭冉隻得默默點了點頭,再無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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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府
小雲和湯少爺一陣親密後,攀附在男人身上,落寂喃喃道:“原計劃被丁大夫那一幫人擾亂,新的計劃又被這個冒牌貨幹涉,你說,他不會假戲真做吧?”
男人眸子多了些戾氣:“利害關系,我早已和他說得明明白白。你盯緊他,他若真敢背叛我們,那就是一枚棄子,留着也沒什麼用了。”
“嗯,我知道了。”
第二天上午,安旭謙在陪小冉作畫的時候,小厮來報錢莊有急事需要他處理,他隻好先行離去。機會來了!
安旭冉借故出門透氣,甩掉了小雲和其他丫鬟,實則悄悄進入了安旭謙的房間。她一陣翻箱倒櫃,隻發現了他練習用左手寫字的字帖,并無其他有價值的線索。正當她欲去翻他的床榻時,門外的厲聲打破了她接下來的動作:“小冉,你在幹嘛?”
是他!他怎麼回來了!
安旭冉怔怔地杵在一邊,不知所措。倒是那個冒牌貨,眉眼間一團淡定:“你早就知道了吧?”
“你到底是誰?”
安旭謙苦澀牽動了一下嘴角:“的确,我不是你哥哥。我本名蘇澈,是個不得志的戲子。終有一日,得人賞識,受人聘邀,唱了一出。可惜了,卻是騙你的這出台下戲。”
“那你為什麼現在全盤托出了?”
他沉默了良久,将心中翻湧的感情盡數壓下,淡淡開口:“大概是累了吧,我不想演了。”
“明日我便離開,這些天來你府上予我的一切我不會帶走半分。不過你要小心你身邊的……”
話音未落,急促的叩門聲和略帶怒意的女聲夾雜而來:“少爺,動作快些,錢莊的客人等着急了。”
蘇澈來不及猶豫,沖着安旭冉使了個眼色,大手向房間某處一指,随即轉手推開房門:“我們走吧。”
這是何意?安旭冉一臉疑容,他指着地面做什麼?她百思不得其解,還是等他晚上回來再問清楚吧!
她回頭将此事告訴楚天佑等人後,丁五味眉宇展開一抹朗意:“這就好辦多了啊,到時候去縣衙一告,蘇澈李老伯都是人證,定他個蓄意謀害之罪,那湯少爺就算有百口也莫能辯啊!”
楚天佑亦言:“是啊,如此一來倒是省卻了不少事,那就等蘇澈晚上回來,給我等一個說法吧!”
幾人便圍在桌邊喝茶。時間一點點流逝,茶水一杯杯下肚,安旭冉非但沒有一絲平心靜氣之意,反而生出一種煩悶焦急之感,自茶盞擡眸抱怨道:“這都深夜了,他們怎麼還沒回來?”
白珊珊踱着步子:“蘇先生,會不會已經離開了啊?”
“不會,他答應我的,說是明日才離開,但是這深更半夜,怎麼還未見人歸啊?”
一向警惕的趙羽心中劃過一絲不好的預感,颔首問向天佑:“公子,會不會,蘇先生出了事?”
楚天佑微微點頭,折扇乍收敲在掌心:“不排除這個可能,我們分頭去找找!”
夜已經很深了,道路上空無一人,隻見得那幾盞冷燈幽幽亮着,幾人在城内找了幾番也未見蹤影,于是幾人擴大了範圍,向郊區樹林進發。
“蘇澈!”
“蘇先生!”
“哥!你在哪啊!”
幾個人的聲音回蕩在空曠的林子中,久久無人響應。晚風習習拂面而過,走着走着,一縷血腥之氣萦繞在趙羽鼻尖,繞得他心緒不甯。
他順風尋去,看見地上躺着的人。衣衫不整的身子,血肉模糊的臉,露出的手肘、脖子上一片青紫,再揭開衣衫一看,更是傷痕遍布。趙羽上前欲探那人的脖頸,早已沒了氣息。一手撐起那癱倒在地的屍體,隐隐摸出,那斷裂的幾根肋骨。案發現場,顯而易見,死者是被人活活打死的!
他撩開死者的碎發,抹去他臉上的泥漬,映入眼簾的蒼白面孔頃刻間震了他的心:蘇澈!
他将衆人帶到屍體面前,安旭冉見此狀,眼底鋪陳的絕望好像能将萬物吞噬。黑夜就這樣纏着絕望的思緒,蔓延至全身,直至再也感受不到一丁點其他的東西,她似被塵封了一樣,慢慢的靜止不動。她不能接受,上午還能談笑風生的大活人,晚上就這麼突然地與自己陰陽兩隔。
她面如死灰地蹭過幾步,上前看着,他手裡緊攥着的,一包染滿血迹的槐花糕。
原來被他無比珍視,反複回味着細節的那些片段,都隻是她寥寥片語,編織的鏡花水月。蘇澈啊,一介不入流的戲子罷了,在他答應為财作戲的那一刻,禮義廉恥就已經被他抛之身外了。直到他漸漸自覺,假戲真做,不可自拔,卻又愧疚于心,愛慕之情難以言說。可鑄就他信念的那些片段,就如流沙一般,他拼命想要握緊,卻連一星半點的沙粒都留不住。
戲裡戲外難辨真假,殘花訴說最美情話,暮色成一片,孤身歎息月下念,就在此間,愁成怨!
楚天佑眸色一沉,怒火中燒,憤憤合上折扇,“啪”的一聲如驚堂木響:“豈有此理!當真是目無法紀!”
“徒弟啊,現在都查出人命了,我們還要這麼繼續隐忍下去嗎?”
“忍無可忍,毋須再忍!”
難眠的一夜。安旭冉靜坐于床榻,望着那包零零碎碎的、染血的糕點出了神。這些日子,他雖是騙了自己,卻不曾加害于自己,甚至幾次三番還替自己解決了那些有毒的湯。
兩人每天吟詩作畫,好不惬意。指尖飄過的歲月,有缱绻,有槐花的芳香,有陣陣溫暖。玉手執筆的文墨,如朵朵槐樹花開,婉約了清歡,妥帖了蒼涼。心扉的記憶,重載着所有的芳菲。情愫,也悄然升起了吧。
這場戲,促成了他們的相遇,奈何卻是如此悲劇的收場。戲子多秋,可憐一往情深舊。路未歸,霜滿顔。笙歌婉轉,曲終人散。
蘇澈,我定會還你一個公道!
她想到了上午他随手一指,定是有什麼線索的,他在告訴她什麼呢?地面?地上能有什麼,她大腦飛速地運轉着,她當時在翻他的床鋪,他進來了,臨走時往地上一指,她恍然大悟:床下!
夜深人靜,她警惕地四下望了望,便蹑手蹑腳走進了他的房裡,費勁巴力地從床下翻出了堆用破布包起的一包東西,拆開來看,盡是有價值的線索:有他們三人決定合作時簽字畫押按手印的信條,有帶着湯府印章的那些銀票,還有湯家悅給他寫的那些計劃。繁多證據下壓着的,還有一個槐花香囊。
原來他把最重要的東西,都放在這裡了啊。
她将香囊收于袖中,咽下了悄然劃過的兩行淚,正色堅定地将這些東西帶到了楚天佑一行人面前。
楚天佑看着眼前的這些東西,愁眉雙鎖,仿佛烏雲密布,一雙眼睛如冰球,射出冷冷的光:“明日一早,報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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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楚天佑五人,安氏兄妹和李老伯,踏上了去往縣衙的道路。楚天佑擂鼓 ,縣令還在吃早飯,約莫吃個八分飽,聞得升堂鼓響,忙放下碗筷,側耳傾聽片刻,出屋吩咐道:“去看看,何人擊鼓升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