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霧還未散盡,太傅府朱漆門扉便被叩響。白珊珊指尖觸到冰涼的青銅門環時,檐下風鈴突然叮咚作響,驚起廊下白鴿撲棱棱的振翅聲。回廊轉角處,七八位貴女正圍着博山爐賞香,金線繡着并蒂蓮的裙裾掃過青磚,恍若一池浮動的流霞。
“白姑娘可算來了!”太傅千金提着攢珠蹙金裙匆匆迎上,鬓邊珍珠步搖撞出細碎聲響,“林夫人已帶着幾位姐妹辯了半個時辰'婦德',就等着姑娘來定奪呢。”她壓低聲音,腕間的翡翠镯子蹭着白珊珊衣袖,“方才說起'夫為妻綱',林夫人連引三篇注疏,說得滿堂都不敢接話。更要命的是,她待會兒還要彈奏《列女操》呢!”
白珊珊撫過腰間新系的墨玉墜子——那是昨晚楚天佑親自系上的,刻着他的私印。穿過垂花門時,花廳裡傳來的檀香混着林氏特有的龍腦香撲面而來。隻見那女子斜倚湘妃榻,藕荷色襦裙上繡着的銀線卷雲紋,正與她腕間羊脂玉镯的纏枝紋相映成趣。案頭的焦尾琴泛着幽幽光澤,顯然已被擦拭得纖塵不染。
“白姑娘終于賞光。”林氏執團扇半掩笑顔,鎏金護甲劃過《女誡注疏》泛黃的書頁,“我方才與諸位姐妹說,這'正色端操'四字,怕隻有姑娘這般被太後親賜銀簪的人,才真正擔得起。” 她尾音婉轉,卻似暗藏針尖。
白珊珊在主位旁落座,素色襦裙掃過青玉案幾,發出細微的摩挲聲。“林夫人謬贊。” 她指尖劃過案上青瓷筆洗,水面漣漪映出林氏眼底的防備,“依我看,這注疏裡'和言而不谄'才是精髓。有些話聽着順耳,實則藏着刀呢。”
廳内驟然寂靜,隻餘博山爐青煙袅袅。林氏的團扇頓了頓,扇面上的牡丹花瓣被指甲掐出淺淺的褶皺,轉瞬又恢複悠然姿态:“白姑娘這番見解,倒讓我想起謝道韫詠絮的典故。”她漫不經心地轉動镯子,羊脂玉在燭光下流轉溫潤光澤,“隻是閨閣清談,終究要守着'辭寡尤,行寡悔'的本分。”
“夫人說得在理。”白珊珊将注疏翻至某頁,指尖輕點“外言不入于阃”的字句,“不過若後院閑話能化作治國良策,倒也算另一種'牝雞司晨'的佳話。” 她話音未落,窗外秋風卷着桂葉撲入,将案上箋紙吹得嘩嘩作響。
林氏忽然起身,素手輕撫焦尾琴:“既說到閨閣雅事,倒想起一曲《列女操》。傳聞此曲乃班婕妤所作,最合今日'婦德'之論。” 她指尖輕挑琴弦,泠泠清音如寒泉漱石,琴音中“從一而終”的古意流轉,引得滿堂貴女紛紛屏息。
白珊珊聽着琴音,忽然瞥見林氏左手小指上的薄繭——那是常年持筆書寫留下的痕迹。待一曲終了,她微笑着起身:“林夫人琴藝精湛,倒讓我想起另一則典故。” 她緩步走到壁上懸挂的琵琶前,取下時故意讓太後親賜的銀簪在燭火下閃過冷光,“當年蔡文姬歸漢,于胡笳聲中作《悲憤詩》,既有女子風骨,又含家國情懷。”
琵琶弦聲乍起,竟是将《列女操》的曲調翻出新意。白珊珊指尖如蝶翻飛,時而用指甲掃過琴弦,時而以指腹輕揉,原本溫婉的曲調中竟添了幾分殺伐之氣。當最後一個音符消散在空氣中,她望着林氏驟然收緊的瞳孔,輕聲道:“琴曲如此,注疏亦如此,總要看解讀者的心思。”
林氏撫琴的手頓了頓,忽而展顔:“白姑娘這手'舊瓶裝新酒'的本事,倒讓我想起'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古訓。”她親自斟茶,青瓷盞碰撞的脆響裡帶着恰到好處的殷勤,“聽聞國主近日為祭典之事操勞,白姑娘近身伺候,可曾有良方?”
白珊珊接過茶盞輕抿,舌尖嘗到若有若無的苦澀。望着盞中翻湧的茶沫,她忽然想起今早楚天佑案頭堆積的彈劾奏折:“良方不敢當。隻是聽聞宋大人府上藏有前朝祭典儀軌孤本,若能借來參詳......”
“當啷”一聲,林氏手中的茶勺墜入碗中,濺起的水花在她袖口洇開淡痕。她卻隻是輕笑,取出鲛绡帕慢條斯理擦拭:“白姑娘消息靈通。隻是古籍殘卷難免有謬誤,别誤了陛下的大事才好。”
“既是為陛下分憂,總該一試。”白珊珊将茶盞推回案幾,起身時銀簪在鬓邊晃出微光,“就像這琴曲與注疏,總要細細琢磨才能品出真意。”
林氏望着滿堂貴女投向白珊珊的傾慕目光,忽覺袖中鲛绡帕被攥得發潮。她輕撫羊脂玉镯,忽而展顔笑道:“白姑娘心系陛下,這份赤誠令人欽佩。若不嫌棄,三日後可來宋府,府中藏書閣确有幾本前朝典籍,或許能助姑娘一臂之力。” 她語氣親昵,鎏金護甲卻無意識劃過案幾,在檀木上留下細微劃痕。
“林夫人如此慷慨,真是解了陛下燃眉之急。”白珊珊福身謝過,眼角餘光瞥見幾位貴女交頭接耳。太傅千金率先拍手贊歎:“難怪太後看重白姑娘!既有謝道韫之才,又有輔佐明君之志,這等氣度,豈是尋常閨閣女子可比?”
"正是正是!"其他貴女紛紛附和,有位侍郎家的小姐甚至取出鲛绡帕記錄對話:"方才白姑娘論'和言而不谄',還有那改編的琵琶曲,字字句句都該記下來細細揣摩。"
林氏維持着笑容,卻感覺太陽穴突突跳動。她端起茶盞輕抿,掩飾眼底的陰翳:“白姑娘過獎了。不過是些閨閣消遣,哪比得上姑娘與陛下的......”
“夫人謬贊。”白珊珊再次打斷,指尖劃過《女誡注疏》泛黃的書頁,“倒想起注疏裡說'婦德尚柔,然柔中亦當有骨'。就像這琴曲,若隻知婉轉,豈不失了風骨?” 她忽然轉向滿座貴女,“諸位姐妹以為如何?”
滿堂寂靜片刻,忽爆發出更熱烈的贊歎。有貴女紅着臉道:“白姑娘說得透徹!往日總覺女子就該藏鋒守拙,今日才知,心懷天下亦是閨閣本分!” 另有人望着白珊珊腰間楚天佑親賜的墨玉墜,低聲對同伴道:“難怪國主獨寵她,這般見識膽色,配得上鳳位。”
林氏聽着此起彼伏的贊譽,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她強笑着起身:“今日茶會真是受益匪淺。白姑娘,三日後宋府定當掃榻相迎。”她望向白珊珊的目光看似溫和,卻像淬了毒的銀針,“隻是古籍大多陳舊,還望姑娘莫嫌粗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