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便是一聲淡淡的歎息。
有人強硬地将少年不堪一擊的柔軟外殼取下,一個柔軟的物什包裹住腦袋,他潛意識閃躲不及,落入一個并不寬敞、也并不暖和的懷抱。
辛德瑞爾睜着眼睛,怔怔地看向前方。
視線半邊是被雨打濕,如海藻一般的褐色發絲,半邊是漆黑狹小,簡陋又泛着潮濕氣味的房間。
這構成了他視線裡的整個世界。
“你也沒那麼了不起麼……”一個略帶嘲諷的聲音占據聽覺,他感覺到頭頂被輕輕揉搓,緊貼的後背也被她捉了縫隙,傳來一陣一陣的,節奏緩和的拍擊。
熟悉的溫香漫進鼻腔,不安、惶恐、恐懼一瞬間都煙消雲散,撫平了情緒,隻剩下一種莫名的平靜。
“怕雨天,怕打雷?真是小孩子氣……”
那是什麼情緒,是什麼舉動?
他不知道,也從未體會過。
隻是感受着她的氣息,那些緊繃的神經就都放松了。
“叫你去買個面包都買不好,你可真是個廢物,下次再亂跑就别想要你那纖細的小腿了。”耳邊始終響着她惡毒的語句,他恍若未聞,隻是放空自己,慢慢接受這對他來說完全陌生的舉動。
面包?對,他一開始是被命令去買面包的。
之後就是那個叫霍麗的女人出現——他故意放了一馬的女仆,傳話說那個女人想吃些别的,要他跟着她一起去買。
他記得那條路,他太熟悉了。熟悉到每根頭發絲,每條傷疤,乃至血液骨髓都在發麻。
他的所有不堪和罪孽,全都源于這裡。
他早已清楚霍麗的底細,卻沒有選擇調頭走掉,而是想起來,那個女人上次來過這裡,嘴裡念念有詞,說着令他迷惑的話。
他想知道那是什麼——即便前方是“鬥獸場”。
那個催生了他,逼着他苟且活着的地獄。
“佩斯交易行”。
盡管那個老女仆是誤打誤撞找到了這個地方,但他不可能放她離開,也絕不可能把這些秘密公之于衆。
下雨了。
他獨獨害怕雷雨天。
恐懼會讓他神經麻痹,那些密閉逼仄的水争先恐後地鑽進呼吸道,巨大的聲響一遍遍錘擊他的頭骨,震得全身都無力支撐。
他記得很冷。
也記得依稀眼簾間,被淤泥染污的破碎裙擺;身體搖搖晃晃的颠簸;還有肩膀被骨骼硌痛的凹陷。
她的雙臂環的很緊,緊的他能感受到呼吸困難,可他卻一點也不想叫她松開,反而想要越來越緊、越來越緊。
他很熟悉這樣的感覺,窒息感,禁制感,他分明熟悉,且厭惡。
為什麼現在不讨厭了?
為什麼?
“……為什麼?”
他幾乎是呓語一般地呢喃出聲,連自己都未曾發覺。
“什麼?”
“……跟鎖鍊不一樣的感覺。”
“鎖鍊?”
鎖鍊。長長的,鎖着奴隸命運咽喉的鎖鍊。
奧佩莎還在疑惑辛德瑞爾吐出的字句,她又連聲問了幾遍,然而懷裡的人沒有回應,也沒有動彈。
她忙退開些用臉頰試溫,好燙!
“辛德瑞爾!”她急急呼喚了一聲,但她很快被自己蠢到,“幹嘛喊她啊又醒不過來了。”
她着急忙慌地把辛德瑞爾扶躺下,把他的被子剝下來散熱,又打開門叫樓下的老闆送一盆涼水上來。
涼水盆剛坐下沒一會,奧佩莎摸上辛德瑞爾的額頭,冰涼的,她又趕緊把被子給他掖好。
掖被子時,她聽到一聲很淡很淡的嗚咽:
“……别關我了。”
很淡,但她确信自己沒有聽錯,和那鎖鍊一樣,僅僅一瞬之間的聲音。
她更為複雜地看向辛德瑞爾,無法想象他經曆過什麼。
發燒就是反複無常的發冷、發熱。折騰了兩輪後,奧佩莎已經累得心力交瘁。
這個破房間沒有壁爐,整個房間還有些漏風,又是個木闆床,導緻保暖措施怎麼也不到位,她隻能一咬牙褪下自己的外套給辛德瑞爾鋪一層當床墊,自己索性也鑽進被窩裡,然後一隻手拍撫着發抖的辛德瑞爾。
和女兒躺一窩而已,而且還是那麼漂亮無痛生産的女兒,她一百個樂意。
可奧佩莎擡眼時還是恍惚了一瞬。
她第一次那麼近距離的接觸辛德瑞爾。
那是一張漂亮到雌雄莫辨的一張臉,淺看之下是精緻秀美,細細端倪後,其實更多的是英氣立體,隻不過被過長的碎發遮擋,完全看不到其中的棱角銳利。
他蒼白又脆弱,美的像破碎的維納斯。
他的手指總在發顫,奧佩莎握住他的雙手,從指縫中箍住他的手指,牢牢在手心焐熱。
她才發現他的指節很寬,骨節凹凸分明,掌心很大,有着粗糙寬厚的繭,就連手指都比自己長出一截。她記憶裡,辛德瑞爾的手似乎一直都縮在袖子裡,隻露出半截手指。
怎麼看,這都不像一個十九歲少女會有的一雙手,倒像個男人的。
這個想法把奧佩莎吓的頭皮發麻,立馬滾出了被子,裹着兩層毛巾躺到了外面。
她想把自己的手抽出來,正想着怎麼做時,她又聽見了一聲呢喃。
“媽媽……”
與先前不同,這一聲媽媽叫得很生澀、低啞,像是牙牙學語的孩童。
奧佩莎沉默,靜靜地看着那張在睡夢中悲傷的臉。
良久,她抽出一隻手,再伸手,繼續哄小孩一樣哄拍着辛德瑞爾。
算了。
喊老些就老些吧。奧佩莎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