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被教得很好,會叫人,也懂禮儀。
陸洗道:“園主這是何意?”
廉纖躬身:“陸相,她們原本都是書香門第的官家女子,家門遭變之後托庇于舊交門下,若蒙相爺不棄,擇一二伶俐的帶回去,權當是救拔沉淪的功德。”
陸洗把折扇搭在手裡,笑道:“怎麼不讓林大人也積些功德?剛才他親口說的,他不清高。”
“并非在下不想。”廉纖用尋常的語氣解釋道,“隻是林相這身份,畢竟當年欽點的驸馬都尉,莫說在下,放眼京城也沒有敢給他房裡塞人的。”
陸洗看向林佩,眼神透出詫異:“林大人還有這段往事?”
林佩笑了笑:“許久以前的事,不怪你不知。”
林家祖上封魏國公,太宗為褒獎功臣,把允纾公主許配給林佩的父親林亦甯,不想允纾公主不甘被命運擺布,至婚期将近,竟突然逃離京城,從此雲遊天下不知所蹤。
到先帝一朝,迎娶公主的任務轉移到林家後代的身上,林佩金榜題名的那一年,先帝有意定下林佩和纾和公主的婚事,熟料消息剛傳出去,事情再生波折——林佩一病不起了。
宮裡派太醫輪番診治,隻道是病入膏肓,藥劑難醫。老夫人跪在祠堂哭求,最後托人從龍虎山請來一位老道。那道人白發如雪,隻在林佩榻前靜立片刻,便搖頭長歎:“公子命帶孤煞,若強行婚配,輕則夫妻離散,重則……雙雙殒命。”
先帝明知是戲也無可奈何,畢竟林佩真的病重,加之當時一些大臣上疏直谏,言林佩有經緯之才,若招驸馬斷其仕途,無異于折斷朝廷未來的棟梁,此事也就作罷。
但經過這麼一鬧,涉及天家的顔面,京中再也沒有第二戶人家敢把女兒嫁給林佩。
林佩養好身子之後便一心撲在仕途之上,不納妾不生子,直到官拜相國。
陸洗聽完,沒忍住笑出一兩聲。
林佩道:“很好笑嗎?”
陸洗連忙補救:“不知該說什麼,是命運弄人。”
林佩道:“陸大人别幸災樂禍,聽我一句勸,珍惜眼前才是。”
廉纖讓姑娘們把蘭花搬到前面來。
空氣中混合着女子的體香與蘭花的幽香。
姑娘們擡起頭,一個個巴望着人,眼神纏綿悱恻。
陸洗聽每個人講過過往,選中了邊上一個身材瘦小、面容蒼白、相對而言最安靜的女子。
這小女子名叫莳一,年十四。
“小女祖籍湖廣六安,家父原是知縣,因……因卷入科場弊案,被削職流放。母親憂思成疾,未及半年便去了。時逢饑荒,族中叔伯欺我孤弱,變賣宅邸田産,将我送來京中……”
她能進這個園子,琴棋書畫自然都是學過的,姿色也不會差,隻是身子還沒有長開,說話透着青澀,始終不敢擡眼看人。
廉纖道:“陸相若不嫌棄,蒔一往後就是你的幹女兒。”
莳一聞言,立即斂衽下拜。
陸洗笑道:“多謝廉園主的心意。”
青霖之遊接近尾聲。
陸洗把莳一抱上了小船。
小船折返。
林佩依然靜靜坐在旁邊。
莳一沒有穿鞋,赤着玉足,低頭弱聲問陸洗:“園主不讓我們穿鞋,相爺能給我買雙鞋嗎?”
陸洗一笑,用折扇撩起她裙擺,撥弄她腳踝上的銀鍊子:“你若到了我府上,往後過的就是腳不沾地的日子,要鞋有何用?”
莳一抿了抿唇,手攥着衣角,顯得局促不安。
陸洗道:“方才你說你是湖廣六安人?”
莳一道:“是。”
陸洗道:“自從建了常平倉,那附近已經很久沒有鬧過饑荒,倒是有一撥人棄農從商,賣掉了田地改建茶園,他們精于鑽營,把當地一些貧苦出身的女子培養成藝妓送入京城,期望她們接觸上流,推廣家鄉的六安茶,這些女子叫六安女,你就是其中之一。”
莳一擡起頭,驚惶道:“相爺怎知我家鄉的事?”
陸洗捏住她的下巴:“我現在再給你一條路,你把我的這扇子拿去,先用扇墜換一雙能走遠路的鞋,然後翻過北定山,到觀瀾鎮找一個叫吳香的民間仵作,拜師學技。”
林佩側過身投去考量的目光。
他真正是見過纨绔子弟的下流荒唐,所以看得出陸洗這趟收留莳一僅僅是對他的試探做出回應,也算是賣廉纖的面子。
他卻沒想到陸洗把原來治下一個小小村落的事記得如此清楚,更讓他動容的是藏在陸洗眼底的那一份對底層貧苦百姓的悲憫。
“相爺帶我走,難道不為陪酒作樂嗎?”莳一咬緊嘴唇,身子輕輕顫抖着,“為何要給我第二條路?”
“我是可以讓你陪酒作樂。”陸洗嗯了一聲,指尖掃過她的唇瓣,“但如果你連自己的身世都編不明白,就不是做六安女的料子。”
莳一陷入思考。
陸洗笑了笑道:“而你的這雙手,修剪花草的時候比任何人都幹淨利落,如果得高人指點,多年以後你就會是阜國屈指可數的女仵作,不僅可以主宰自己的命,還可以改變别人的命。”
莳一把這番話聽進了心裡。
她的眼神不再空洞。
陸洗松開手。
“多謝相爺提點,你是我的貴人。”莳一接過陸洗的折扇,似下了某種決心,跪下磕頭,大聲道,“小女将來若有所成,必肝腦塗地報答相爺的恩情。”
船靠岸。
繁華夜市,喧嚣撲面而來。
陸洗目送莳一消失在人群中。
林佩道:“你怕是要白搭一把扇子。”
陸洗道:“沒辦法,陸某認了,與其被别人在身邊放眼線,不如試試讓這眼線為己所用。”
林佩道:“這件事我不如你。”
陸洗道:“你竟也有自認不足的時候。”
林佩道:“我不勸風塵,不對她們心生憐憫,更不會出手相救。”
“也對。”陸洗拍了一下林佩的肩膀,笑道,“你可是命帶孤煞的男人。”
林佩後退半步,沒回此話。
夜半,二人的馬車在街口分開,各自回府。
*
林佩沒有再聽到關于蒔一的消息,隻聽說陸府不久便回了青霖一萬兩白銀用于“養護花草”,大抵那個小女子是改換門庭為其所用了,也得見陸洗與人相交一貫大方。
一萬兩白銀在京城引起了不小的熱議。
禦史上奏彈劾,但本子均被留中。
是日,各部尚書到文輝閣找林佩議事。
方時鏡帶着禮部兩位侍郎走進院門。
杜溪亭、于染、董颢、賀之夏四位尚書陸續來到。
林佩坐在書案前,道:“今天叫大家來聽一聽禮部起草的廣南宣政的草案。”
見溫迎還在擺地圖,幾位尚書閑聊起來。
“一萬兩銀子。”于染算起賬來,“正二品官職一年的俸祿不過三百兩,他居然随手就拿出一萬兩買藝妓。”
溫迎讓小吏把門關上,微笑道:“于尚書,隔牆有耳,如今文輝閣可不止左邊這間屋子坐着堂官。”
杜溪亭道:“實話實說,一萬兩銀子确實是多了,即便青霖一帶是京城消息最靈通的地方,和廉纖結交也不至于這麼花錢,他擡的是咱們所有人禮尚往來的價。”
溫迎趕緊鋪好地圖。
方時鏡忙于準備發言,沒有加入議論。
林佩開口:“别管人家一萬兩銀子了,這兒有五百萬兩銀子的要事,禮部開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