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是破冰,蘇啟然比當初他以為的還要更健談,本地人天生的貧加上那小詞兒一套套的,三言兩語讓李和铮把每個人記了個七七八八。
李和铮也不含糊,屁股還沒坐熱,又站起來,端着分酒器:“我提一杯,幸會。沖了!”
二兩白酒一口悶,李和铮把空了的杯底亮出來,這群學術精英炸了鍋,連連喝彩,噌噌噌站起來好幾個,跟着就是個沖。
駱彌生無奈,欠身出聲制止:“你們都悠着點,他喝不醉,你們别跟他來。”
“還能喝不醉,不信!那是沒喝到位,再來!”
李和铮無所謂,喝呗,确實喝不倒他。
他看得出,這群高校教師平日裡壓力大得很,書讀得越多越要求自己像個“人”,卷教學,卷職稱,卷“越來越像個人”。
與其說是他起的這個頭兒好,不如說是他們正借着這個由頭釋放了。這下老師們也不用想喝酒的串話,這裡有一個揚言喝不醉的,灌他就完事兒。
他倒沒什麼壓力需要排解,唯獨有一些不自在,也被這騰騰熱氣沖散了。
駱彌生夾了兩塊手把肉在他的餐盤裡:“别光喝。”
李和铮低了下眼睛:“嗯。”
他對駱彌生沒有任何屬于“應酬”的反應,隻管應酬着桌上的其他人。
男人居多的場子到最後都是糟爛的,管他們是學者還是土匪,歸根結底,就是喝,吹,喝,吹。
駱彌生滴酒未沾,穿着白襯衫坐在那裡,吃相斯文,對比起其他人逐漸放飛自我到失态,更像一道清晖。
而清晖并不高懸,一直在給應酬不停的李和铮夾菜。
剩下的羊湯煮面,一大盆端上來,他也先給李和铮盛了一碗。
李和铮放下又空了的酒杯,這會兒場上已經沒誰能跳起來灌他了。而他依然臉都不上,駱彌生給他遞了餐巾,他墊在碗下,端起來碗,根本不講究,開始炫面條。
他們的互動太自然,也——太不自然,有沒那麼醉的,人精的,故意關注着他們的——比如蘇啟然,都看在了眼裡。
酒足飯飽,能爬起來的送爬不起來的,順路的——比如蘇啟然,特自覺地跑過來沖駱彌生笑:“捎上我呗?”
“走。”駱彌生點點頭,起身。
“李老師呢?真沒事兒?”暈乎乎的蘇啟然扭頭看李和铮。
“真沒事兒啊。”李和铮的社交值用盡了,站起來後看着有點冷淡,伸個懶腰,“離我高了,至少還有二斤吧。”
“你丫别喝崩了你。”蘇啟然驚悚了。
“扯淡。”李和铮笑了笑,長臂一擡,左邊攬住蘇啟然,右邊攬住駱彌生,“除了腿疼,沒别的。撤。”
駱彌生渾身一僵,才架住了他,一手扶住他的肚子。
蘇啟然從李和铮自然地坐進副駕駛開始,便開始憋話。
駱彌生開上四環,這個時間點已經不堵了,回去很快。李和铮隻管把椅背往後靠了靠,半躺在座位裡,用手摁着眼睛。
不年輕了,明明也不在興頭上,還是猛喝。不醉是一回事,不舒服是另一回事。
駱彌生偏頭看看他:“回去給你點個醒酒藥。”
“哼。”他從鼻息裡擠出一個字,靠着沒動。
“胃疼嗎?”
“不。”
“哎我總覺得你們倆不對勁啊,”蘇啟然酒勁兒上頭了,也憋不住了,突地一巴掌拍上副駕駛的皮座,噴着酒氣湊上來,“老實交代!我看你們根本不是普通的舊相識,倒像是……”
“像什麼?”李和铮被他吓一跳,眯着眼轉頭看他,笑了笑。
“像……就像……有一樁冤情,負心漢相見,藕斷絲連。”蘇啟然說完後全是得意,把“快誇我”寫在臉上。
被點破的兩個人都笑開來。
在這樣的晚上聊八卦不等于問隐私,李和铮一手摁着酒精作用下串着麻意的臉,語氣懶散:“你看着像誰冤了誰?”
“這就看不出來了。”蘇啟然還是得意洋洋,“看出來我也不說。”
“嗐。沒那麼玄乎。”李和铮在車窗上撐着頭,轉臉,斜睨着駱彌生,“就是些人情債。”
駱彌生抿唇,不答。
蘇啟然家也住萬柳,比李和铮租的小區更靠北。下了四環,吃到瓜的蘇老師心滿意足:“駱老師,就給我撂路邊吧,我腿兒着回去,散散味兒。”
車便停在了路邊,砰一聲,他們兩人被關在了車裡。
駱大夫目送他晃着步子進了小區,才又踩油門。
李和铮懶洋洋地,有樣學樣:“駱老師,也給我撂路邊就成,我腿兒着……”
“你腿不行。”駱彌生打斷了他,“送你進去。”
月明星稀,晴夜不可多得,仲春的風依然帶來絲絲冷意。
李和铮保持着懶散的姿态沒動,窩在椅子裡,撐着臉,睨着駱彌生線條溫潤的側臉,看不出情緒。
甘醇的酒氣在密閉的空間内彌散,夜靜了,内部路沒有車輛來往,車廂裡隻有發動機細微的嗡鳴和兩人的呼吸聲。
和不存在的水聲。
滴答,滴答……
駱彌生喉嚨發緊,目不斜視地專注開車也到了盡頭,他必須問:“你家在哪棟樓?”
李和铮不答。
駱彌生很怕他這種時候不說話。他已經經曆過一次了。
李和铮像個心理學流氓,依然盯着他,拿捏住他的命脈,在他向來穩定到冷淡的情緒開始變得急躁之前,才開口:“直行。”
駱彌生照做。
“到頭兒右拐。”
駱彌生照做。
“右手邊第三個單元門。”
駱彌生踩下刹車,踩急了,兩人都朝前晃了下。
李和铮松了松窩得酸困的肩膀,笑起來,眉眼舒展,深邃的輪廓在路燈下影影綽綽。
他解開安全帶時朝前欠了欠身,駱彌生抓着方向盤的手瞬間收緊,咬了下舌尖。
李和铮好整以暇地退回去,笑眯眯地問:“駱大夫,上去坐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