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雲在卓瑪家的氈房裡醒來時,天還沒亮。
她夢見自己躺在手術台上,醫生手裡的電鋸嗡嗡作響,切開她的肋骨,挖出那顆衰竭的心髒。可當她低頭看時,胸腔裡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
窗外傳來細碎的腳步聲,像某種小獸踩過枯草。約雲猛地掀開毛氈門簾,冷風立刻灌進來,吹散了夢境的餘溫。
"誰?"
她聲音沙啞,卻毫不畏縮。
晨霧彌漫的草場上,一個黑影僵在原地。
是哈格麥爾提,手裡還捧着一隻銅碗。
約雲眯起眼睛,直接赤腳踩上冰涼的草地走過去。哈格明顯慌了,耳尖在晨光中泛紅,下意識後退半步,卻又硬生生停住,像是強迫自己不要逃跑。
他轉身要走,卻突然停住,像是察覺到她的目光。
約雲下意識後退,腳踝撞上門檻,發出一聲悶響。
哈格猛地擡頭,兩人的視線在半空中相撞。
他的眼睛在晨光裡呈現出一種奇異的琥珀色,像是被陽光穿透的松脂。約雲想起昨晚卓瑪的話——"那孩子去年考上烏魯木齊的大學",可他的眼神裡依然帶着某種野性,像是從未被城市馴化的狼。
"你……"約雲開口,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哈格皺了皺眉,轉身就走。
他的靴子踩在草甸上,幾乎沒有聲音,像是一隻真正的草原狼。
"給我的?"約雲直接伸手去拿碗。
哈格喉結動了動,生硬地擠出兩個漢字:"……早上。"
約雲挑眉:"早上好?還是'這是早餐'?"
少年窘迫地抿緊嘴唇,耳垂上的銀環随着他偏頭的動作晃動。
約雲突然發現他左耳還戴着個小巧的銀鈴铛,藏在黑發裡若隐若現,這和他桀骜的外表反差太大,她差點笑出聲。
"笑什麼?"哈格敏銳地察覺到她的表情,漢語發音笨拙卻清晰。
沒什麼,"約雲接過銅碗,故意晃了晃裡面的乳白色液體,"下毒了?"
哈格瞪大眼睛,突然搶回碗仰頭喝了一大口,乳白的漿液沾在他唇角。他用力把碗塞回她手裡,用哈薩克語快速說了句什麼,轉身就走。
約雲望着他幾乎同手同腳的背影,突然喊:"喂!"
哈格停住,沒回頭。
"謝謝。"她晃了晃碗,"不過下次記得擦嘴。" 碗裡的液體散發着淡淡的腥甜,她用手指蘸了一點,舔了舔,是新鮮的馬奶,還帶着體溫。
晨霧中,她清楚地看到少年擡手狠狠抹了下嘴角,腳步更快了。
他穿着那件黑袷袢,耳後的新月胎記在晨光裡若隐若現。她擡頭望向哈格消失的方向,晨霧已經吞沒了他的身影,隻有草葉上殘留的露珠證明他曾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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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餐時,卓瑪看着那隻銅碗,笑得意味深長。
"哈格家的母馬剛下駒,"她故意用哈格能聽懂的簡單漢語說,"初乳,最滋補。男人喝了壯,女人喝了……"她朝約雲眨眨眼,"漂亮。"
正在喝奶茶的哈格猛地嗆住,黑着臉起身出門,差點被門檻絆倒。
約雲捧着碗,不知道該不該喝。碗沿上有一道淺淺的凹痕,像是被牙齒咬出來的。
"他為什麼……"
"那孩子從小就這樣,"卓瑪往火塘裡添了塊幹牛糞,"不會說話,隻會用行動表達。"
約雲低頭看着碗裡的馬奶,乳白色的表面映出她模糊的倒影。她想起醫院裡那些裝在塑料杯裡的藥片,冰冷的醫囑,還有護士同情的眼神。
在這裡,有人用銅碗給她盛了一碗剛擠出來的馬奶。
她仰頭喝了下去。
約雲笑得肩膀直抖,突然覺得碗裡的馬奶沒那麼腥了。她仰頭一飲而盡,故意把空碗放在哈格剛才坐的位置上,碗沿對着他留下的半塊馕,像個挑釁的句号。
上午,約雲帶着相機去溪邊拍照。
她故意選了哈格家羊群飲水的時間段。果然,剛到河邊就看見那匹黑駿馬立在淺灘處,馬背上的少年正用套馬杆撥開水草。
約雲二話不說舉起相機就拍。
哈格猛地轉頭,逆光中他的瞳孔縮成一條線,像匹受驚的狼。約雲不但沒躲,反而又往前走了兩步,靴子直接踩進冰涼的溪水裡。
"拍我幹什麼?"哈格漢語說得咬牙切齒。
"練手。"約雲面不改色,"你動得太快,對焦困難。"
這明顯是謊話,她拍過高速飛馳的賽馬,從沒失焦過。哈格眯起眼睛,突然策馬逼近,濺起的水花打濕了她的褲腳。
約雲不退反進,鏡頭幾乎怼到他臉上:"笑一個?"
少年耳後的新月胎記突然變得明顯,他臉紅了。黑駿馬不安地踏着步子,哈格手忙腳亂地拽缰繩,差點從馬背滑下來。約雲趁機按下快門,完美捕捉到他狼狽的瞬間。
"删掉!"哈格伸手來搶相機。
約雲靈活地後仰,卻忘了自己站在溪流裡。腳下一滑,整個人向後倒去。
一隻有力的手臂猛地環住她的腰。哈格半個身子懸在馬鞍外,另一隻手還死死攥着套馬杆。約雲的鼻尖撞上他胸膛,聞到混合着青草和松脂的氣息。
"小心。"他呼吸有些亂。
約雲突然抓住他耳垂的銀鈴铛:"這個,為什麼戴?"
哈格像被燙到般松開她,差點又摔下馬。他慌亂地用哈薩克語說了串話,發現她聽不懂,急得額頭冒汗,最後憋出一句:"……妹妹的!不是我!"
約雲恍然大悟——是阿依莎給他戴的。想象這個高大少年被小妹妹擺布的樣子,她笑得直不起腰。哈格氣得調轉馬頭就走,卻聽見她在身後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