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跟何許相識十一年,在一起七年,分開隻用了半個小時。
真是沒意思,太沒意思了真的。
孟回轉過身,頭也不回地走了。漫無目的地在學校裡轉了許久,腦中一片混沌,他一時間不知道該去哪。
天色漸漸黑透,路燈昏黃的光暈灑在雪地上,映出一片孤寂。他反應過來時,發現自己站在體育館外,臉□□冷的風吹得愈發緊繃,刺痛而麻木。他推開門走進館内,想借衛生間洗把臉,清醒一下混亂的思緒。
偌大的場館今天格外空曠,零星幾組人在打羽毛球,拍子擊球的脆響在空蕩的空間裡回蕩,渺遠而單調。孟回的目光掃過場地,思緒不由自主地飄遠。
以前閑得沒事,他偶爾也會跟何許來這兒打上幾個小時。他其實不愛運動,休假時甯願窩在家裡看電影或睡覺,何許每次都要好聲好氣哄着他來,不光打球,還有各種活動,爬山、看展,或者隻是散步,他有意識地希望孟回盡量多動動,對身心都好。
工作之後,孟回總覺得自己渾身上下充斥着一股蒼白死氣,像一台被過度使用的機器——大抵搞設計的都是如此。這樣的他隻有在何許身邊才能汲取到一些活人氣息。
站在衛生間鏡子前,他擡起手,慢慢拆下束發的皮筋,中長的黑發散落下來,些許淩亂。他用手指攏了攏,試圖讓它們服帖一些,卻在鏡中看到一張蒼白的臉——毫無血色,憔悴而陌生。
他想,何許應該不會回他們的家了,他暫時也不想回去,那今晚自己能去哪呢。
他捧起一捧涼水糊在臉上,冰了一激靈,混沌的心智暫時收回,水珠順着臉頰滑落,他擡起頭,發現自己雙眼發紅,眼眶裡不知什麼時候又蓄滿了淚。
哎,真是軟弱。
不自覺地,他握緊了拳頭,手指用力到指節泛白,像是想抓住些什麼,又像是想撕碎一切。他不知道自己是生氣還是悲傷,或許兩者兼有,或許還有更多——
他的呼吸急促起來,胸口像被什麼壓住,幾乎喘不過氣。
“彭!”一聲,面前的鏡子應聲碎裂。鏡中的他碎成片片扭曲的殘影,大大小小地盯着自己。鮮血從指縫間滲出,粘稠溫熱,順着拳頭滴落在洗手台上,染出一灘灘刺目的紅。
太失常了,太不體面了。孟回看着自己鮮血淋漓的拳頭,心說,鏡子它又有什麼錯呢。
在劇組那種小社會裡沉浮,這麼多年他一直小心翼翼維持體面,幾乎從未失态過,整個人得體而又穩定,在圈子裡口碑很好,是優質牛馬。可現在自己到底在幹什麼,失戀後無比抓馬地模仿一些抽象的舉動,破壞公共設施,顧影自憐,好像個小醜。
沒了何許,他連一個正常的人類都做不成了麼?
李暮雲站在衛生間門口,沉默地盯着孟回,确切來說應該是對方身前的鏡子。
驟然發現有人,孟回也是一驚。
這人......這不是今天那個沒分寸的小子麼。這麼巧又遇到他了,還被他看到了自己這麼失常的一面,真是丢人。
不過這小子的眼神真是讓人不爽,直勾勾的,總帶着一股審視的意味。
“看什麼看?我會賠的。”孟回胡亂抹了一把臉,沒好氣道。說完感覺自己更加滑稽了。現在的他和下午演講時的他簡直判若兩人,但他已經沒心思考慮這些,反正以後也不會再來學校了,管他的呢。
邊想着邊從鏡子旁扯了兩張紙,擦了擦手心,又扯了一張糊在手背上,血迹很快滲透紙巾,他看了一眼,撕掉紙巾,又把手放在水龍頭下沖了起來。
嘶,真疼啊,自己是不是有毛病,孟回在心中暗罵。
那男生沉默地向他走去,腳步聲在空蕩的衛生間裡回蕩,沉穩而詭異,孟回心中愈發不對勁,這人想幹什麼?
李暮雲一點點靠近,直到将對方抵在洗手台上。
孟回皺了皺眉,方才見到這小子就莫名覺得不對勁,陰沉沉的。下意識伸手推他,掌心剛觸到對方的胸膛,傷處驟然傳來一陣刺痛。
他挺怕疼的,見了血也是直犯惡心,一下子洩了力。對方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堅定卻不粗暴,也不說話——現在年輕學生力氣都這麼大的嗎。對方舉止過于離譜,孟回有些惱怒,掙紮了幾下無果,隻好氣急敗壞地呵斥:“放開!”
對方像是沒聽見,反倒抓得更緊。
期間有幾個男生笑鬧着闖進來,李暮雲頭也沒回,“出去。”
也不知是被他的氣勢震住,還是被這這血腥的場景吓到,那幾人還真就乖乖出去了。
偌大的衛生間隻剩下他們兩個。
“孟回。是麼。”李暮雲終于開口,臉上仍舊沒什麼表情,“我可以這樣叫你嗎?”
“你先......放開我。”孟回覺得這人有什麼毛病,從剛才就在自說自話,饒是臉長得再好看也不能這麼沒禮貌啊。
但對方并未對他這句話作出反應,隻一意孤行地鉗着他,并不控制力道,孟回擡頭看他,發覺他一張臉上看不出表情。
他将輕輕擡起孟回的手,仔細端詳,被鏡片劃破的傷口深淺不一,在燈下顯得愈發淋漓。
“那人不值得。”
沉默的男生終于開口。
孟回愣了一下,馬上就反應過來他說的是何許,看樣子今天那場離别大戲正被他看到了。還以為這種人不會八卦來的......
——忍不住在心裡罵了句,偏偏是這麼狗血的一幕。生活真是如同電視劇,處處都有觀衆。
“所以呢?”孟回不再掙紮,整個人放松下來,“他不值得,所以呢?跟你有什麼關系?你現在是在幹嘛?”
“我喜歡你。你現在正好單身。”
?
他說什麼?孟回懷疑自己聽錯了。這個陰沉的小鬼把自己堵在廁所,抓着他的手腕,一副想要進行校園霸淩的樣子,然後說他喜歡自己?
“難以理解嗎?你很漂亮,是我喜歡的類型。”
?
荒唐之餘,孟回有點氣到想笑了。
“你是喜歡男人的。”李暮雲言簡意赅。
............
“我喜歡男人,是,所以我就要接受你?”
“跟他可以,跟我為什麼不行。”
............
該怎麼跟他解釋呢,所謂的緣份、羁絆、細水長流,所謂的親人、陪伴之類的詞彙,該怎麼跟他解釋關于自己和何許之間那種類似注定的宿命,那些靈肉交融的七年時光......
那個瞬間,孟回腦海中蹦出了許多情深意重的形容詞,但又頃刻消散。哪有什麼非你不可,哪有什麼命中注定,這些全都沒有做一個“正常”的社會化的人類來得重要。
而這沒禮貌的小子短短幾句話反倒是直戳本質,頗有幾分哲思——喜歡最初産生的原因不就是好看的皮囊麼,少年時候他就喜歡何許,外貌因素确實占了很大的比重。
這麼想着,孟回歎了口氣。他覺得自己的表演應該到此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