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暮雲被他驚了一下,但表面還是不動聲色。孟回也是不動聲色,隻是稍顯懶惰地看了他一會,随即似笑非笑地移開目光,去看窗外的雨。
房間裡靜得能聽見彼此的呼吸,巨大的落地窗外雨霧迷蒙,将這華奢的室内空間染上一層蕭索。兩人一語不發地對峙,誰也不開口,隻等對方先打破這微妙的平衡。
窗外雨潺潺,春意闌珊。
孟回時常覺得,春末的雨比秋天的雨還要令人傷感。一場接連一場的春雨過後,無可避免就要迎來令他痛惡的酷夏,他隻在小時候才會喜歡夏天。
長大後他發現夏季真是乏善可陳,暴烈的日光,無盡的雷雨,還有恒久擾人的蚊蠅。
以前他在組裡,每次去施工現場,總像吸血鬼一樣躲避日光。在棚内,在倉庫,一整個夏天的熱氣散發不出去,油漆、木料的氣味與熱浪混合,木屑粉塵飛漫天,反複附着在黏濕的皮膚上,他光是站着指揮已經感覺難以呼吸,心中充斥着無以名狀的煩躁痛苦。工人師傅們無論男女,皆是弓着黝黑的軀體,出賣勞力換取微薄的收入——有時還要承擔拿不到錢的風險。他們面容模糊,麻木地負重穿梭。
成片的人群聚集,如同工蟻,馬不停蹄地吃飯,馬不停蹄地幹活,馬不停蹄地睡覺,馬不停蹄地被裁掉,随後迅速陷入焦慮恐慌。
他們不得喘息,隻能馬不停蹄地将自己擺上寒酸櫃台,繼續供人挑揀,運氣好會無縫銜接進入下一個工地,然後重複。
有心去搜尋記憶,孟回發現腦子裡都是都是雜亂無章的片段,半截的牆體,滿地土石、木料,卷邊殘破的設計圖紙,粉塵,雜亂的電線,泡沫闆、三合闆......這些變成一個個符号,拼湊成畫面中堪堪入眼的建築和陳設,在這個過程中,人的概念被稀釋。拍完後推到、重建,再推到、再重建,周而複始,宛若輪回。
在雲浦,這是很大一部分人生存的根基。有人靠體力有人靠腦力,體力累身,腦力勞心,但隻要活着就總免不了勞苦奔波。
他知道所有人都在努力生活,他也逃脫不得,他盡量避免矯情,可是回憶這些的時候,他還是覺得難受窒息,自認吃不得一丁點苦,他多麼希望自己永遠待在溫室,一生不必看真實的人間。
是所有人都如此嗎?還是他眼前隻能見到這樣的世界。
不是的——孟回觀賞一樣地看了看四周,心中如是想到——至少李暮雲這種人就不必像他所理解的那樣活着。
“你家很大呢。”孟回主動開了口,“你自己住嗎?家人呢。”
李暮雲看着孟回,看不出他的情緒,于是例行公事一般回答:“他們不跟我在一起。”
孟回聽了,低頭一笑:“這樣啊。”
孟回又忍不住誇贊:“你一個人住這麼好的房子,不覺得空嗎?”
李暮雲聽不懂他的陰陽怪氣,見他是笑着的,說出口的話也是和氣贊許,故而此刻情不自禁就要表白:“如果你喜歡的話,我們可以一起——”
孟回臉上笑意更甚:“你的意思是跟我做一對夫妻?咱倆在一起好好過日子?還是說......說直白難聽一些,你包養我?
——看樣子你有這個實力呢。”
李暮雲這才聽出話音不太對,但他還是冷靜地陳述:“我很喜歡你,我想跟你在一起。”
孟回稍微收了笑意:“喜歡我啊?那怎麼給你幹你還不樂意呢?怕我收費?還是怕髒——家裡沒套?”
李暮雲眉頭一皺,覺得孟回說話真是難聽,他馬上道:“不是——”
孟回打斷他:“那麼莫非你對我是柏拉圖式的喜歡?隻喜歡我的精神,并不在意我的肉/體?”
李暮雲沒說話。
孟回則繼續窮追不舍,他忽然像是發現了什麼,故作吃驚狀:“還是說......”
他眨巴着眼睛看了李暮雲好久,遲疑發問:“還是說......你年紀輕輕就不行了?”
李暮雲情緒很穩定,并沒有一絲生氣。他對孟回這種套路已經是無比熟悉,故而此時他完全過濾了孟回的大放厥詞。
他十分穩重地、像個長者一般對孟回耐心發話:“我喜歡你,想和你在一起,我對你有欲望,我的身體沒問題,我想和你口口,在你清醒的時候。”
很難得,李暮雲居然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話。
孟回嘴角抽動了一下,是個憋不住笑的模樣:“哎呀,君子所為。”
随後他深深地看了李暮雲一眼,恢複了面無表情:“你他媽的到底在哪學的?一身酸氣,送上門給你幹你不幹,你跟我裝什麼?”
聽到這話,李暮雲眉頭皺得更緊,想說點什麼,但他一貫嘴笨,這時候竟然卡了殼,滿心裡隻覺得孟回說得太過分——他怎麼能這麼說自己?
孟回還不解氣:“你不幹有的是人幹,我不缺人幹——怎麼就你那麼多前提呢?累不累啊?做/愛很難嗎,不就是從另一個人身上找個洞,掏出來插進去,然後就完事了?你搞那麼複雜幹什麼?你是年紀太小還是喜歡做夢?你跟我談起感情了?”
“我活着就已經竭盡全力了,我他媽沒空當你的玩具。”
孟回發表了最後的總結陳詞——李暮雲太順利了,太任性了,這讓孟回有些嫉妒。
孟回不知道這番話是不是自己的真實想法,傾吐而出的時候他并不覺得舒爽,大概他潛意識裡想做個徹底的天煞孤星,從出生到現在,他被接連抛棄,家人、愛人,他無論多努力到最後好像都是孤家寡人。那索性就把主動權掌握在自己手中,用盡一切手段讓自己的生活變得更壞,更加無藥可救。
他沒辦法相信李暮雲,相信他口口聲聲所說的那種毫無緣由的喜愛,因為他從始至終不認為自己值得,所以他做了很明智的決定。面對李暮雲這個年輕的、熾熱的、近乎完美的大男孩,他無論如何都不能讓自己淪陷,從而再承受一次失敗——那樣的話他真的太可悲了。
“所以你滾吧。”孟回對李暮雲冷冰冰道,随即馬上改口,“不對,這是你家,該滾的是我。”
穿好衣服,走了許久終于走到門口——這該死的房子怎麼就這麼大?
孟回轉身,跟豪宅的主人告别:
“我滾了。再也不見。”
——第一篇章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