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允抒坐在馬車上,用炭筆在清單上的一家書坊名字後面打了個叉,而後以此為分界線,浏覽着在這之上的部分。
當前她和盛催雪取得的成果在她的預估範圍内,有多家書坊認為她的想法天馬行空,或是由于種種限制不能放棄書肆的經營而婉拒了她們,但也有一部分書肆被她們争取過來,願意嘗試着将書鋪完全改造成報亭或報社。
接着,孟允抒将視線挪向下一個目的地,那是個她十分熟悉的名字。
文昌書坊。
雖然她至今都不願回想起她當時的勞動強度,但這到底是她創業的起點,難免會對它有幾分懷念。而且,在胤朝,通常情況下同一行業的商人會将店鋪聚集在同一條街道上,這樣有利于招攬生意,也方便行會進行管理。
出于以上原因,孟允抒下定決心要将郭掌櫃拉攏過來。
若是她能成功,等成立報業行會後,文昌書坊内的夥計和幫工也能夠得到更好的待遇。
這個時段正是文昌書坊的客流高峰期,孟允抒跟着幾名顧客一同跨進門檻,見郭掌櫃正站在櫃台後指揮夥計幹活,便提高嗓門說了句:“郭掌櫃,别來無恙。”
郭掌櫃聞言轉過頭來,在看到孟允抒的一刻便滿臉堆笑:“哎呀,孟社長,什麼風把您給吹來了。”
他向孟允抒行了一禮,但他的笑眼中卻藏着幾分揣度:“你我有些時日沒見面了,不知你此番前來所為何事?”
“故地重遊罷了,順便見見老朋友。”孟允抒向他回過禮後,似是漫不經心地環顧着四周,掃了一眼店内顧客的數量,“郭掌櫃果然是經營有方,文昌書坊的生意還是這般紅火,與我離開時别無二緻。”
“哎,社長真是擡舉我了。”郭掌櫃擺擺手,他聽出孟允抒話裡有話,于是吩咐夥計照看好書鋪,對孟允抒說道:“既然孟社長是來找我叙舊的,那就請随我移步後院吧。”
後院是郭掌櫃的私人住宅,不對外客開放,走入此處時,書坊内的喧嚷便被他們甩在身後。孟允抒經過庭院中的那幾棵柿子樹時,還見枝葉間落了許多麻雀,唧唧喳喳的叫聲在空曠的院子中顯得尤為響亮。此處環境靜谧,倒是個談話的好地方。
孟允抒進屋落了座,郭掌櫃取來茶盞,一面為她倒茶一面笑吟吟地說道:“時至今日我都不敢相信,孟社長居然是女兒身。”他将茶杯放在孟允抒面前,自己也坐了下來,稱贊孟允抒演技了得:“當初你在我這裡幫工時,我可真是一點都沒看出來。”
半年以前孟允抒通過小報澄清了陳府的兇宅疑雲,不少人曾被這篇報道吸引而來,發現陳府搖身一變成為了黎民報社。文昌書坊離報社不遠,郭掌櫃自然一早就聽說了此事。雖說報社與書坊不同,但兩者也存在着競争關系,于是他便跑去報社打探敵情,沒成想竟然撞見了孟允抒,這才得知她的女子身份。
“身為探官,多少得有點喬裝易容的手段,這些都不足挂齒。”孟允抒謙遜地笑笑,将話題從自己身上挪開,像是閑聊一般随口問道:“郭掌櫃近來可好?文昌書坊的營收如何?”
郭掌櫃卻覺得孟允抒這話裡有幾分挑釁。
由于文昌書坊與黎民報社相隔不遠,随着報社聲名顯赫,他首當其沖地受到影響。被搶走了那麼一大批顧客,他的生意自然是每況愈下。而且這半年以來,他和孟允抒一直在暗中較勁,雙方心裡都和明鏡似的,她顯然是明知故問。
但郭掌櫃到底是個經商多年的生意人,從不會将心底的不快表現在臉上,隻是在話中暗藏機鋒。
他笑容可掬地看着孟允抒說道:“托孟社長的福,在您的關照下,書坊的營收雖不如過去,但也勉強夠糊口。”
孟允抒事先就已經掌握了文昌書坊的情報,她當然知曉書坊的生意大不如前。她這樣試探郭掌櫃,不過是為了讓他親口承認這一點。
現在她的目的已經達成,便不再和郭掌櫃兜圈子,索性把話直接挑明。
“郭掌櫃此言差矣,文昌書坊能有今天的局面,可不能把這筆賬全部算在我頭上。”孟允抒輕輕揚起唇角,聲音卻低了下去:“您心裡應當明白,如玉行會也功不可沒。”
通過此前的調查,孟允抒得知,如玉行會為了嚴格控制報業的規模,不單對黎民報社屢屢施壓,還對那些售賣小報的書肆予以限制。革除這份副業之後,他們自然又要少一部分營收。
但與此同時,因為這半年的書業行情不景氣,胡行長所獲的利潤大幅下跌,于是便将鐮刀伸到了這些商戶頭上,假借各種會費的名号收斂錢财。
書商們對如玉行會積怨已久,卻又畏懼胡行長的威勢,敢怒不敢言。為了取得繼續營業的資格,他們也隻能服從如玉行會的條令,如數繳納銀兩。
提到這事,郭掌櫃更是苦悶不已,他無奈地攤手道:“那我們又能如何?若是退出行會,我們連開門的機會都沒有,更何談賺錢?就拿孟社長你自己來說,你不是一樣……”
他正說着,忽而發覺孟允抒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一副勝券在握的樣子。
他連忙止住話頭問道:“莫非孟社長有什麼好主意?”
孟允抒略一點頭:“辦法我倒是有,隻是其有些驚險,不知郭掌櫃有沒有膽量去做。”
“俗話說‘富貴險中求’,若是這方法真能讓我們擺脫當前的困境,我們試試也無妨。”郭掌櫃正襟危坐道,“孟社長請講。”
“當年若不是我在文昌書坊看到了小報,我便不會在此幫工學藝,也就不會有今日的黎民報社。如此說來,我應當稱郭掌櫃一句‘恩師’。”孟允抒笑了笑,“既然郭掌櫃比我更早售賣小報,您應當也知道報業的市場廣闊,從中可獲取不少收益,在這點上我就不過多贅述了。”
郭掌櫃附和着孟允抒說了幾句漂亮話,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孟允抒将身體前傾湊近郭掌櫃,把聲音壓得更低了些:“既然如玉行會欺人太甚,我們不妨直接脫離他們,自立門戶。”
郭掌櫃大驚失色,他沒想到孟允抒竟然有這種野心,飛快地否定道:“不成,這不成。”
孟允抒并不急于讓他認可自己,隻是将身體靠回椅背,不緊不慢地說道:“郭掌櫃,方才你自己也說了,‘富貴險中求’。而且,目前我已經争取到了不少書坊的支持,即便靠你我二人做不成這件事,但若是再加上五家、十家、甚至一百家書坊呢?”
郭掌櫃喝了口茶穩住心神,同時思索着孟允抒說的話。
片刻後,他擡起頭重新看向孟允抒。
“孟社長,不是我不願意加入你,改行從事報業,實在是因為小報太過敏感,搞不好就要掉腦袋。”
别人說這話或許還有些可信度,但郭掌櫃這麼說就是純粹的找借口。
孟允抒可是曾經在他這裡當過幫工的,她沒少見他刊印發售那些禁書,小報的大膽程度更是超乎她的想象,連皇上的風流韻事都敢捅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