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找到做粗活的娘子,為我搬琴。
她不是一直做粗活,以前她常跟在媽媽身邊,後面媽媽身邊跟了新人,也就用不上她。
和我倒是相像。
因着這一層緣故,我分她兩錠銀子,這錠銀子比媽媽為她支付的一整年薪水還要多——在倩兒的面前,我将銀子交給了她。
本來該進倩兒包裡的銀子,現在進了一個蒼老壯碩的娘子布袋裡。
甚至,比倩兒平時得到的,還要多一錠。
倩兒此時站在門口,笑容緩緩消失,她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銀子,眼裡是憤怒與不解。
“柳娘姐姐,你這是幹什麼?”她臉皺起,那張不大的臉蛋上,所有情緒都表現得非常明顯。
剛剛的歡喜渴望是。
現在的怨恨不滿也是。
我看了看倩兒,輕聲道:“我要帶着琴去城外寺廟,那寺廟在山頂,你力氣不夠。今天便不需要跟着我……”去跟着你的香香姐吧。
我說:“好好休息一天。”
“可是。”倩兒的眼珠子還粘在粗使娘子的布袋上,份外不甘。
不甘便不甘吧,人生哪有事事順心的?
我朝着抱琴娘子點頭,她跟在我身後,離開春風樓。
好在,我現在還有轎子。
我坐在轎子上,抱琴娘子抱着琴,亦步亦趨跟着轎子。
早晨起床的人雖然不多,但足夠熱鬧。
我想了想,掀起簾子,對抱琴娘子說,“把琴放轎子上吧,你抱着太辛苦。”
抱琴娘子之前大抵是沒有接觸到這種活計,受寵若驚:“不不不,娘子給了我這麼多銀子,我怎麼能喊苦喊累?”她的手全部按在琴弦上,發出嘈雜不一的聲音,我可以笃定,我的琴需要重新調音。
“你可以省點力氣,畢竟山路不好走。”我說。
抱琴娘子似乎被我說動,隻是面色依舊猶豫。
“停轎。”我叫停車夫,“把琴放上來吧。”
抱琴娘子沒有再推辭。
她小心翼翼地把琴放到我腳邊,又站回不遠處,跟在轎子後面走。
“娘子。”她聲音帶着點好奇。
想來是要問我一些事情。
“何事?”
“娘子為何打扮得這麼素?頭不簪花戴金,衣服顔色白慘慘的,雖看起來也好看,隻是和樓裡其他娘子相比,似乎有很大不同?”
我坐在轎子裡,無聲地笑起來。
豔色易凋,清氣長存。
這個道理,卻有許多人不懂。
尤其是在春風樓這種風月場所,豔俗的花滿地都開着,可若是有一棵竹立在那兒,便惹人注目了起來。
雖然我覺得,我不配拿竹作比喻。
所以我沒有将我的想法說出,“我喜歡這樣打扮。”
“娘子這樣打扮也确實好看,比樓裡所有姑娘都好看。”她讨好地說着:“抱琴這種累活,娘子身邊的小丫頭力氣不大,也幹不好。不如之後,娘子需要這事的時候都叫我?我來幫娘子抱琴。”
……習慣了。
我垂眼,含糊不清道:“之後再看看吧。”
畢竟我也不知道,我之後還有多少抱琴出門的機會。
在媽媽發現我已經沒有作用,想要将我“處置”了之前,我要用我的琴,找好退路。
轎子往前颠,期間對方好幾次想要同我說話,我都沒有回答,最後索性假寐,來逃避這些對話。
或許是昨晚沒有休息好,我居然真的在混混沌沌中睡着。
等被叫醒的時候,已經到了山腳。
抱琴娘子抱着琴,恭敬站在旁邊,“娘子,到了。”
我下轎,看着眼前白雪落滿山,顔色好似山水畫般。而那些穿紅戴綠的女子,便成了點綴其間的花,份外惹眼。她們三三兩兩、手上挎着籃子,說說笑笑往山上走。
“走吧。”我提起裙擺,山路堆積的積雪被簡單清掃過,大多堆在階梯兩邊。
現在正是化雪,階梯上蓋了一層薄冰,格外濕滑。
我提着裙角,走得小心翼翼,“你小心些,不要摔了。”
“娘子放心,這種路我每天要走兩三次,不會摔倒。”
“還是注意點。”
我随口關照兩句,便将注意力放回自己腳下,一步一個腳印,在人群之中緩緩向前。
走至半山腰,身上漸漸出了汗,冷風一吹,整個人又冷又熱。
我站在樹下,緩緩喘氣。
“娘子歇一會吧。”粗使娘子說。
我搖頭:“要快些上去。”
“不用急的,寺廟申時才關,來得及。”
我看她一眼,又怎麼會告訴她,我的目的地不是寺廟呢?
不過是搖頭,等到氣順之後,又悶着頭往前走。
許久沒有如此勞累過,我感覺雙腿酸軟,心都快要從嗓子眼裡逃出來,耳朵嗡鳴不止,身體上的每一寸都在告訴我:快停下,我需要休息。
我的身體,确實已經不再年輕。
我努力控制住,沒讓自己彎腰、雙手撐着膝蓋,作出力竭的狼狽模樣。
而是往樹上靠,希望能找到一個支撐。
“哎喲娘子,可不能靠,樹幹上都是沒化的冰,你要一靠,那冰就會化作水,把你後背浸涼。冷氣入體的話,風寒可就來了。”
她急忙招呼我,伸手扒拉我。
我已經沒有力氣,卻也知道她說得對。
便隻能疲憊地站在山路兩邊,盡可能不擋了别人的道。
“陰魂不散。”
嫌惡的聲音從下方傳來,我垂眼,隻見得一個熟人——過去某一位恩客的夫人。
我與她,也算是交情不淺。
她應當是不想要這份交情。
不然的話,也不會在視線對上的一瞬間,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此時她挽着另一個約莫三十歲的女人,身後跟了四五個下人。他們擡着祭拜用的三牲,就這麼大搖大擺闖進我的視線。
“下作之人就應該待在下作的地方,出來招搖什麼?把這佛門清靜之地,都給糟蹋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