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縷陽光刺破雲層時,姜妤跟随出城貨郎,來到了湋河碼頭。
碼頭之上鐵鎖連橋,船工客商熙熙攘攘,一派熱鬧,姜妤取出說好的三十文錢給對方,在旁邊早市買了隻糍糕,邊吃邊思索去路。
她已問清楚,這是離郡中最近的大碼頭,趕上春來開河,客船、商船人來舟往,不可勝數,若要登船,在津渡驗過路引,碼頭之上便有牙行買賣船券。
她不能去金陵,即便裴疏則近日會被那所謂“大事”絆住,等他抽出空來,那裡首當其沖,甚至她從前熟悉的江東範圍都不安全。
也不能走得太遠,身上銀錢不多,免得在半路就陷入窘境。
姜妤回憶着從前和在遊記中的見聞,最後決定去汴梁。
汴梁是本朝故都,外客衆多,商貿繁榮,市井女性也可參與經營,遊記中就多次提到女掌櫃經營繡坊、茶樓,乃至藥鋪、酒肆,而她們的營生裡,也不會排斥女子做賬房和幫手。
要在外鄉安身立命,不可能長久隐瞞性别,那種地方不至于沒有投身之處。
姜妤将最後一口糍糕吃盡,登上了碼頭。
她找到一面善的小牙商,說自己是岐山人士,要去汴梁書院投奔親戚。
岐山和扶風相近,都是說京中官話,姜妤長久住在京城,口音不會引人起疑。
牙商看了籍牒路引,便不疑有他,“公子趕得巧,有一掌櫃洽談酒曲生意,泛客舟來此,今日回程,托我延攬行客,就剩這張船券,公子若有心,五錢銀子也賣你了。”
姜妤沒有和獨自遠行交遊的經驗,聽他說得千般好,存着幾分戒心,“客船在哪,可否先帶我去看看?”
牙商滿口答應,邊領路邊笑道,“知道你們讀書人講究,那徐掌櫃也是講究人,很利落的娘子,不是讀書人都不樂意讓上去呢,怕亂了自家的船。”
姜妤聞言,便問,“徐掌櫃是女的?”
“是啊,丈夫前些年病死了,她一人撐起家業,真是本事。”
客船就停在碼頭顯眼處,打眼望去,甲闆上站着不少闊袖闌衫的士子,或伫立觀景,或吟詩作對,十分悠閑。
見此景象,姜妤心下稍寬,随牙商上船。
臨舷處支着張圓桌,一女使侍立在側,正在和桌前飲茶的中年女子報賬。
女子身量中等,穿檀色褙子,松綠暗織竹紋襖,梳着圓髻,方圓面龐,相貌精幹,牙商上前說吉利話,“夫人發财,臨開船還來了客人,這才叫善始善終呢。”
女掌櫃便收起肅容,露出笑來,“小猴崽子,都出手了?”
牙商笑嘻嘻把船錢給她,向姜妤示意,“這小公子孤身到汴梁投親,左右開船時辰到了,就給他減了一錢。”
徐芳打量姜妤一眼,隻見她是個白面書生,身段羸弱,風塵仆仆,倒有幾分可憐,沒說什麼,吩咐女使帶他下去分帳,又道,“這次換得布匹,扯三尺弋绨給你,自去做件坎肩穿。”
牙商千恩萬謝,眼隻瞅着桌上托盤,“夫人都做起絲綢生意了,這料子才是真好,波光粼粼的,跟水面兒似的。”
徐芳笑罵,“鬼靈精的,這可是吳绫,你穿上也伺候不起,快領弋绨去吧!”
牙商走了,姜妤目光卻被那片绫布吸引,鼓起勇氣搭話,“夫人,這料子可是用貨物從京中換的?”
她曾在書中看過,豫地産糧,商人開坊蹋曲,以酒曲豆品銷往全國,而汴梁綢布門面廣闊,交易動辄千萬,便有豫商以貨物換取綢緞,回鄉倒賣。
得到肯定的答複,姜妤才道,“夫人想是才做這樁生意,我有句話,您莫生氣。”
徐芳神色微訝,“如何談得上動氣,你說便是。”
姜妤捏起邊角搓了搓,“這是刷了油粉的粗绫,光澤是人造出來的,用于掩蓋粗紗斷緯,不是吳绫。”
徐芳頓時皺眉,“這怎麼可能?”
姜妤垂目,“夫人若不信,打滾水來泡上一會,揉搓幾番便知分曉。”
徐芳不敢延誤,找人照做,果然绫光全無,灰撲撲不能看了。
她氣得豎眉大罵,命人下船尋那奸商,急往庫中驗貨,見姜妤還立在那兒,向她道謝,“小公子,這次虧得有你,不然我可栽坑裡了,我看你是個行家,可否陪我一道下去瞧瞧?”
姜妤不敢輕易随她下艙,推脫道,“夫人擡舉,舉手之勞罷了。”
“小公子眼神明亮,難道先前家中曾是做布莊生意的?”徐芳看姜妤穿的簡陋,試探道,“公子獨自遠行,想必十分不易,若肯幫我這個忙,必有重酬。”
姜妤不過是自小绫羅綢緞不離身,乍遇假貨直覺不對,知道造假的法子,隻因兒時女工太差,賄賂丫鬟代工還被發現了,裴疏則和越文州便想辦法從外頭給她買,兄弟倆沒一個懂的,買了不少假綢緞邊角料繡的繡品回來,最後三人一塊被罰抄書。
思及往事,姜妤心中酸澀,如實道,“夫人誤會,我的确不是門裡出身,概因機緣巧合才知内情,絲綢作假我隻知兩種法子:一則用桐油和滑石粉刷在粗紬表面,晾幹後打磨,便如你手邊這般;二則以麻布仿造,拿魚鳔或桃膠塗抹,石磙反複碾壓,使其平整如緞。這些用水煮和毛刷便可分明,您隻管去驗便是。”
徐芳在生意場上摸爬滾打,見她這般交底,好感頓升,“隻是我該如何謝你呢?”
姜妤微微一怔,擡起剪瞳。
她果斷抓住這個機會,誠懇道,“不瞞夫人,我家道中落,身上拮據,走投無路才去汴梁尋親,還不知能否尋到,若尋不着,恐無容身之處,夫人生意寬大,不知手下可缺文書先生,或舍我一個活計,便感恩不盡了。”
徐芳爽朗應下,“這有何難,你放心,尋親之事也包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