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疏則閉目,按住桌角才站穩。
他耳朵嗡鳴得厲害,渾身血液燒沸起來,滋滋作響,連同肺葉都帶出灼燙的痛楚。
他開始劇烈搖擺,越文州和晴煙供詞全都對得上,他們說的,幾乎已經敲定了就是真相。
可如果姜妤從一開始喜歡的就是他,想嫁的隻有他,那他算什麼?他們痛苦折磨的這些年算什麼?
刑官被他吓到,戰戰兢兢道,“王爺…”
裴疏則雙目猩紅,奪門而出。
刑官忙跟出去,“王爺,您去哪?”
裴疏則喝令備馬,翻身躍上,一路驅馳狂奔,左右緊随其後,直追到長幹街,越府遠遠映入眼簾。
昔日門庭若市的府邸如今大門緊閉,朱漆剝落,石獅生藓,滿目凋敝寥落,唯府前合抱粗的桂樹隐蔽蔥郁,得以窺見舊時高門盛況。
門上封條早已腐敗無存,巴掌大的銅鎖鏽迹斑斑,不知還能否打開,裴疏則也沒有去府衙尋鑰匙的耐心,“把門劈開。”
身邊人一時不敢動,“殿下…”
“劈!”
左右見狀,立刻閉了嘴,抽出長刀猛力砍下,鎖鍊應聲而斷,大門發出粗嘎聲響,順着力道向裡打開,積塵黴土撲面而來。
裴疏則推門進府,直奔蓮池。
府中蓮池本是引外河活水,因抄家封府無人維護,水源時續時斷,池水早已下去太半,滿池凋敝,腐草為螢,唯角落一株野蓮從石縫掙出,于陳水中投下妖異的倒影。
他從濯纓亭的闌幹上一躍而下。
…
晴煙突然出現,芳枝被弄得心神不甯,倒是姜妤無事人一般,眼見入了夜,睡醒之後,仍在搖椅上假寐。
美人卧在軒窗下,月光清輝漫入寝閣,遠處粉壁倒着樹影,流螢飛躍,蟲鳴窸窣,真叫人恍惚錯覺,這是一幅閑靜無事的夏夜畫卷。
但這份甯靜還是被打破了,官邸仆媪匆匆進來,攪了姜妤的清夢,“夫人,我們大人在門外求見。”
姜妤惺忪眉目微微一斂,“見我?有什麼事?”
仆媪道,“他說您再不出門,靖王殿下就要把越府拆沒了。”
李遜是臨時趕來的,正在院門外急得團團轉。
他白日還未審完越文州師徒倆,府牢就來了新人,雖與廢太子餘黨案無關,可那姑娘鬼哭狼嚎,隔着幾間刑房,他也聽了幾嗓子,竟是靖王少年微時之事。
似乎還是情傷。
李遜眼觀鼻鼻觀心,全當自己沒長耳朵,還是越文州提醒他去越府瞧瞧,隻怕要出大事。
果不其然。
塵封多年的越家朱門大喇喇敞開,偌大芙蓉池慘不忍睹,沒人敢上前勸一句,再不按住這瘋子,隻怕明天一早靖王強拆罪臣家宅的故事就能被政敵登上邸報揚名天下。
何況還是在罷考的節骨眼上。
他心急如焚,都有些六神無主,看到門口出現的倩影,如蒙大赦,急忙迎了上去。
姜妤走進越府時,水渠泊泊急淌,蓮池幾乎見幹,院中綠藻滿地,活像遭了洪,一圈人癱坐在岸邊,累得大口喘氣,裴疏則站在池邊柳下,渾身濕透,月光拉出極長的孤影。
他無比僵硬,衣擺沾滿污泥,沉沉地往地上墜,手中正死死抓着什麼。
陰霾已散,是夜無風無雲,白月懸在澄明天際,将一切混亂不堪全部照得清清楚楚。
姜妤目光落在他指間,認出這是自己當年沒找到的東西。
裴疏則聽見腳步聲,擡起通紅的眼,全然沒料到她會出現在這裡,臉上閃過劇烈的無措,幾番呼吸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妤兒…你…”
他想強裝鎮定,裝不下去,前所未有的惶然,想離她近一些,“對不起,是我錯了,我錯怪了你,對不起。”
姜妤沒說話,平靜望着那塊玉佩,也不知想看出來什麼。
裴疏則小心翼翼朝她伸出手,“都是我的錯,你别難過,我…”
姜妤卻問,“我為什麼要難過?”
她露出久違的真心實意的笑容,“我太高興了,從來沒這麼高興過。”
裴疏則渾身僵直,仿佛被鋼釘生釘在原地。
姜妤仰頭,環顧四周,将這座從小長大的府院盡收眼底,隻感覺到天意弄人的荒唐。
初時有多美好,末了就有多潦倒。
姜妤輕輕舒了口氣,“這樣也好,從哪裡開始,就在哪裡結束吧。”
她不再看裴疏則,轉身離開,被他一把捉住,摟進懷中。
他極力收緊雙臂,不留一絲罅隙,仿佛她下一刻就會化煙飛散,“别走,求你,你怎麼打我罵我都可以,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