淤泥同樣染污了姜妤的裙裳,潮濕水汽包裹身體,帶來近乎活埋的窒息。
姜妤輕嗤,雙肩顫抖,說不清是因為笑還是淚,她認為自己是在笑的,可是掙紮不開,低頭一口咬在裴疏則手背上。
裴疏則沒吱聲,更沒松手,由着她洩憤。
姜妤用了全力,鮮血溢出,鐵鏽味充滿口腔,見他無動于衷,擡起登雲履,寸厚鞋底狠狠蹋向他的腳尖。
裴疏則吃痛悶哼,沙啞道,“妤兒,沒用的,我不會放你走。”
姜妤胸口起伏,掙脫無果,說了句讓他怔忡的話,“你是不是忘了我還懷着孩子,可經得住你這樣勒着?”
裴疏則明顯僵住,不得不松開手。
周圍雖有不少人,可誰都不敢動彈,眼睜睜看着姜妤登上石階,穿過濯纓亭。
她甩落披帛,像是接上羽翅的鳥兒,越走越快,最後跑了起來,珠花搖晃,纖薄身影在白月下如流雲卷絮,提氣疾奔。
裴疏則察覺不對,反應過來什麼,臉色瞬間變了,“姜妤,别這麼跑!”
姜妤置若罔聞,絲毫不管後頭追來的人,感覺所有積年壓覆的重量全部剝離而去,連同心髒,連同道德,連同一切她想要甩掉的東西。
不管是靈魂上的,還是身體上的。
越府大門搖晃拉近,她終于在忍不住疼痛的時候力竭跌倒。
她并沒有摔在地上,被裴疏則一把撈住,可是已經晚了,腹中似有鉛塊沉墜下去,鮮血汩汩湧出,染紅被泥水玷污的杏色裙衫。
姜妤看到裴疏則慌亂神色,心中隻有解脫的松暢,身體随着血液流失變得冰冷,眼皮不受控制地下落,遁入一片黑暗。
裴疏則将她橫身抱起,大聲喊人傳太醫。
官邸離這邊太遠,而越府隻剩下陳舊腐朽的空房子,隻好先将她就近抱進從前的閨房,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安置。
姜妤中途醒來,沾泥外裳已經脫去,身下的榻上臨時鋪了車内軟墊,蓋着裴疏則幹淨的披風,小腹依舊痛得厲害,腿間一片涼膩。
裴疏則守在榻邊,無措地握着她的手,“你别怕,太醫馬上就到了。”
姜妤沒有應聲,怔怔望着房頂褪色藻井生出的大塊黴斑。
太醫匆匆趕來,見她這般,便知不好,見裴疏則雙目赤紅,神色痛苦,先是一愣,上前診完脈,轉向他跪下,硬着頭皮道,“殿下,孩子保不住了。”
裴疏則蹙眉閉目,脊背弓起,額頭抵在姜妤蒼白伶仃的指節上。
姜妤覺得可笑,“你在難過什麼,這不正是你想要的嗎?”
她因疼痛失血,話音輕如蚊呐,但還是一字不落地傳進裴疏則耳裡,鈍刀般一刀一刀割着他的心肺。
“你故意讓我颠簸勞累,停了安胎藥,給我吃涼性的食物,就是希望他能自己掉下來,我恭喜你如願以償。”
也恭喜這個免了一世苦楚的孩子,恭喜她自己。
裴疏則聽不下去,“别再說了。”
姜妤哂然,眼角滑出淚痕,無聲隐入鬓發。
女使們送來了幹淨的被褥和熱水,踟蹰着要不要把裴疏則勸出去。
太醫見狀,轉向他,“殿下,您還是先去換身衣服,姑娘這邊…不好再沾泥水。”
裴疏則這才搖晃起身,白着臉退出門外。
院子裡腳步聲響起,轉眼跑近,停在他身後。
外出公幹的褚未連夜回城,在官邸沒找到他,一刻不停地趕到越府,仍喘着氣,在看到這般狼狽的裴疏則時刹住腳步。
裴疏則恍若未聞,墨袍淤泥半幹,手上全是血迹。
褚未膽戰心驚盯着他的手掌,“殿下,您怎麼了?”
一連喊了好幾聲,裴疏則才轉過身,像是掉了半個魂。
他呼吸艱難,整個人看上去搖搖欲墜,“不是我,是妤兒。”
房内不斷有新燒的熱水送進去,染紅後又端出來,褚未猜到大半,原本想說的話又咽了下去。
裴疏則卻捕捉到他的欲言又止,啞聲問,“說吧,你查到什麼。”
褚未掙紮了下,“細作抓住了,元宵遇刺之事,和姜姑娘無關。”
裴疏則掀起眼皮看他。
褚未從沒看到過他這樣的眼神,凄惶,痛苦,負罪,卻又透出意味不明的祈求。
褚未看不明白他想求什麼,隻得繼續據實相告,“徐芳和船客們說辭一緻,姜姑娘是獨自上船,因手頭短缺,還受聘給徐芳寫過文書,後來武将截人,拿芳枝要挾她,才被迫下船的,宮人們也說她入宮後一直被軟禁在清輝閣,并未和陳兆接觸。”
裴疏則足下微晃,神智被巨大的拉扯撕碎。
他頭痛欲裂,肺中如燒,猝然發出劇烈的喘咳,嗆出好大一口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