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錦剛張開嘴,手便一頓。
頓了大概有好幾瞬,才偏過頭輕輕咳嗽了一聲。
轉回頭時眸子亮得異常。
“王爺拿什麼來換這情報呢。”
莫上麟離得很近,鐘錦瞧出他聞見了血腥味,神色微微滞了滞。
笑:“看來毒未深。”
鐘錦便去摸邊上的器具。
是這厮把她卷進這渾水,她賠了本,這會兒老老實實修械甲,不,一邊修一邊毀了這證據,甚妙。
那手指就插了進來。
鐘錦對上那雙眼。
身後,窦岐的長針還在一根一根刺入,慘叫穿破他毫無波瀾的問詢,回蕩成一種危險又豔麗的背景。
血腥空間裡,毒在這具孱弱身子裡肆意蔓延,鐘錦能感覺到它一口一口驅着血,從肺腑蔓延到嗓子,将心跳聲放大到能遮掩一切喧嚣。
莫上麟的瞳色太深了。
深到她看不清自己的影子,不知道脖頸已經因為極度的寒和熱燒成一種病态的紅,隻發覺那厮終于退讓般松開手指,後頭突然瘋喊。
“窦長生!是窦、窦長生……啊!”
窦岐最後一針紮偏了,紮到了自個兒手上。
鐘錦嘴角溢出一口血來。
莫上麟立刻抓住她。
“本王欠你一次。”
鐘錦看懂了口型,笑了,阖眼前倒在莫上麟胸口。
“螳、螂、捕、蟬。”
她一息間産生無數猜想,連帶莫上麟也算了進去。“這一局的黃雀,有點多啊。”
有用字寫在了莫上麟手心。
-劉大郎。
溫熱指腹垂下去了。
比魂先清醒過來的是味覺。
她隐約覺得有人掰開她嘴,非常強硬地灌了一大碗惡心的東西,然後那手封住了她唇。
正常人這時候都該嗆得鼻耳滿面,偏她不是,舌在這霸道桎梏中前後觀望,自覺掙脫不過,果斷選擇了吞咽。
然後那手就松開她,身邊靜了大約半炷香,聽見有人進來。
刻意放輕了聲兒。
莫上麟:“大聲說,她聽得見。”
鐘錦的魂:……
她覺得王爺的侍衛也無語了一下,然後道:“甲坊署丞窦長生入獄,窦岐因為叔侄關系自請禁足,陛下許了病假。”
這并不意外。正三品上二十餘年不曾假公提攜自己七品的侄子,皇帝的信任非一日可摧。
就聽亥令繼續說。
“梁小公子連夜被召入宮,已認定械甲毀壞經由前後兩人之手,且前一人水平頗高。”
不知為何鐘錦聽他噎了一下,然後似乎跳開了一些,補道:“您沒進宮面聖,陛下大斥您懶。”
“這案子,徹底歸您了。”
莫上麟“唔”了一聲。
他沒什麼喜怒,一句“該做什麼就做什麼”打發了人,給自己倒了半杯熱茶。
熱氣暈開。
此時已是後半夜,外頭不知何時終于落起雨,水汽和着泥土的味道自窗戶縫攀進,一層層撬開鐘錦封鎖的五感。
她的确醒着,又很難說自己還在這世間,總歸勉勉強強掙開眼的時候,那厮谪仙般的神情就很讓人惱了。
她又把眼睛閉了回去。
“王爺,”肺裡都在疼,“給奴上妝的時候,您想的是入殓麼。”
窦岐什麼手段,莫上麟當然清楚,無非覺得自個兒是一堆刀裡稍微花哨些的,借窦大人的手,也給個俏些的結局。
可惜鐘錦不是刀,也不受控。
那邊神色卻實在不好看。
“你的身子究竟怎麼回事?”莫上麟竟反質問上她,“那個刀筆吏服藥後活了三天。閣下一個時辰。”
他淡淡掃過鐘錦毫無血色的臉。
“當真史無前例。”
鐘錦偏頭又咳了起來。
嗓子間還是有血,她對着禦供的絲衾被忍了一下,然後摸到莫上麟丢過來的帕子,猛得吐了上去。
那厮身形緊繃了一息,鐘錦懷疑他下一刻就要把自個兒丢進雨裡,終于勻出一口氣兒。
找到點聲:“劉大郎。”
“且就叫前一個人這個吧。”她把帕子折了幾折,料定莫上麟也不要了,“他隻抽去了械甲機關中必要的配件,乞伏原出現後則是直接毀壞了結構。”
她在那厮注視中坐起來,發現纏布的手腕再次吸引了宣王爺的視線,就撐着沿,擋住了腕。
“但這些都不夠。”莫上麟聽懂了,“費盡心思隻讓一具械甲變成重甲,對于回纥來說,差得太遠。”
在這些事上,兩人的心思總是轉的很快,隻要把視線從漠北戰事中擇出,許多思路便活絡開來。
鐘錦自覺盡到了交情,随手撿起他屋裡的竹傘。
莫上麟視線已落到屋外。
黑暗中,鐘錦知道亥令早已備車,莫上麟的暗衛随時可以行動。宣王爺隻消一個手勢,就可以尋到她的藏身處,或者直接把她扣下。
她清楚自個兒的價值,對一些虛無不定的人情便随意許多。
打開門,等着命運決定這根線是斷是連,忽想起王爺欠的一堆賬,随口盯了一句。
那厮半張的手指竟然停了。
有什麼黑影悄然散去。
她沒有很明白,也沒什麼所謂。便稀裡糊塗晃進雨中,人兒好像天際飄來的夜風,呼嘯、短暫、脆弱。
仰頭。
“京城要變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