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和冰涼涼的水滲過布料,刺着層層疊疊的疤痕。
這刺痛并不無法忍受,也不難堪。隻是像風光霁月下生鏽的一把鎖,遮掩着,也警醒着一些東西。
然後莫上麟的玉扳指貼住帕子,鏽便好像遇到火——猛地灼痛起來。
她緩緩呼出一口氣:“王爺厲害。”
莫上麟“唔”了一聲。
鐘錦有些看不懂了。明明是他小勝一局,這厮面上神色卻隻緩了一瞬,緊接着指尖貼到她下颚就要去撥。鐘錦掙手要擋,竟被身後一力狠狠拽住,那厮也不撈人,就這麼看她跌到地上。
下一刻,六爺已擠到她面前,對着三哥破口大罵。
後頭學生倏地看過來。
冶閣位比太學,旁人縱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公然對學子下手。他們竟從靳公子吃痛仰頭中看出“不畏權貴、铮铮傲骨”,火噌得升了一把,抄起東西就朝禁軍砸。
偏六爺這個罪魁禍首絲毫不覺得有問題。
鐘錦撐着地,回頭愁了一眼,就察覺莫上麟的目光明晃晃越過來。
帶着刺。
-這就是六小姐要保的人?
她無奈,眼尾卻不可避免被這張揚無懼的少年意氣燙出色,以緻神色堪稱明媚。
莫上麟突然就被灼到了,反應過來時手已擡起,兵痞子們刀刃出鞘。
鐘錦嘩得冷下來,掙紮起身的動作卻因為撐地覺到了什麼震動,凝神了幾息,腰卸了勁。
那衣衫立刻緊貼在身,亂發一半沒入積水之中,下颚卻繃出一個極其鋒利的弧度,笑意中耍着刀。
就見大道盡頭,明燈車馬急湧而至。
許小爺挨家挨戶騙出來的纨绔們躍下馬車,鬧哄哄喊一句“反了好啊”,橫插進兩夥人中間。
禁軍立刻亂了。
莫白澤來扶她,宣王的目光就從那笑轉到被握住的腕。
指節不自覺蜷了蜷。
又攤開。
“裡面有魚。”他說的是細作,“你當真要攔?”
鐘錦偏頭咳,頸側的泥點就随氣息上下滾動,又被碎發遮住。
然後啞了半聲:“攔?”
“殿下要抓的是……魚,我要保的是同窗,怎麼算攔?”
喧嚣卷天覆地。
火光中,莫上麟的目光好像帶着铮铮劍鳴,分明神情是靜的,卻似乎有殺心和惋惜在鐘錦的瞳孔裡交錯血戰。
要放麼?
要放她走進光裡,潋滟才華成為皓京最快的刀,甚至刺到他身上……
然後突然瞧見她唇角若有若無的血絲,心裡那根繃着寒意的弦,竟然又碎了。
聲兒便詭得讓人發毛。
“行。”
宮門半開,馬車裡簇擁着下來了個太監,他卻沒看到一般,提人躍馬。
“同窗之誼,情深義重。”他一個字一個字咬過去,“閣下想擔罪,本王成全你。”
風和雨呼嘯在耳邊。
崇德殿被推開的時候,疲了一天的文武百官頭都沒擡,就朝門口拜了聲“宣王”,緊接着困頓的精神猛得一震,瞧見馬背上竟下來了兩個人。
王爺走在前頭,進殿拜得敷衍,然後偏身露出身後那人——
衆臣又驚,目光定得有些明顯。
……實在是很可憐,又很順眼的一張臉。
鐘錦照例是要跪的,膝蓋剛挨到地,塌上那位忽然摁着嗓子嘔了好幾下,什麼都沒吐出來。
于是衆臣眼觀鼻鼻觀心低頭,覺着這與禦醫所說“有所好轉”,實在相差太遠。
皇建帝就擺了擺手。
“站着回吧。”
按報,來的學生都出生寒門,是皇帝未來手裡自己的旗。他面容疲憊:“說說,鬧什麼?”
這兒離得遠,其實并聽不見朝天門外的聲音,漠北戰事和奸細已燒到衆人心焦,這是要輕拿輕放。
她俯身:“不曾鬧,冶閣衆學子聽到了些胡話,方才宣王爺已經帶人攔了。”
左右倦怠的目光就都投過來。
今日的議事,太子都老老實實待着,他一個挂職工部的王爺竟然缺席。如此也就罷了,此時出現,也太巧。
“兒臣沒那麼大本事。”
莫上麟懶散,話對着皇帝,餘光卻睨着她。“冶閣裡渾水的都來了,還不算鬧?”
坐下半數官兒直起身。
世家門閥,改朝之後各有興衰,誰家都有幾個沒出息的兒子在冶閣,莫上麟一句先不分人的啐了,然後大夥想明白。
這不是找死麼!
慫恿這場“謀逆”的鐘錦低着頭,沒有動。
就聽門又開:“渾水?若是二舍不蹚這趟渾水,三哥早把學生丢大理獄!”
莫白澤瘋,但是有規矩的瘋。他一路跑進來,人還在喘,端坐在皇帝邊上的太子就朝父王行了禮,然後張口:“六弟胡言了。”
他實在溫潤的很,除了那雙眼睛不算幹淨:“宣王無兵無權,怎麼會抓人呢。”
鐘錦微微擡起眸,記住這具清瘦的身子,然後向上看到那張臉,和原主記憶中的完全重疊。
就是這個人,拿原主吊命了整整十一年。披着一張君子的狼皮,現在流過心髒的血,大約也和她一樣吧。
她面上無悲無喜,聽出太子挑事的意思。
心裡笑了一聲。
當真是誰也不傻。什麼太子一黨,隻要流着皇家的血,不都互相埋着坑。
陛下像是累了,又像是真不清楚莫上麟為何出現,阖上眼。
他話裡的怒意就和看白癡一般:“誰府上還沒有個家丁侍衛?”然後連謙都不謙了,“本王睡一半嫌吵,不行麼?”
六皇子哼得很大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