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陛下對莫上麟的縱容,實在沒什麼由來。他的生母是個域外人,去的早,幾乎沒人見過,連他自個兒都曾在戰火裡丢了一次,再尋回來,就是現在這幅性子。
可聖上不管,誰又能說什麼。
塌上微微睜開眼:“夠了,現下我大應,還不夠亂嗎?”
宣王應了一聲,竟然接:“亂啊。諸位今日都讨論出什麼來了?本王還不知道,冶閣倒清楚。”
心兒一緊。
鐘錦緩緩擡眸,就聽他補:“哦,忘了,梁大人還在漠北,填亂呢。”
刀子毫無預兆,朝冶閣抛了回來。
崇德殿很大,說話帶着輕微的回聲,又因為一時俱寂,連衣物的摩擦聲都顯得煎熬而心焦。
鐘錦在他鬼魅一般的拖調中緩緩直起身,情緒被思考暫且壓下,人先和座中衆司業對了下神。
然後這位冶閣十年來最出衆的學生,就帶着先生們無處撒的火,朝前走了一步。
“陛下。”她聲音很靜,隻隐約在呼吸間流露出些許憤懑,“我冶閣乃陛下親建,衆學子隻做陛下純臣。三殿下都不曾入過閣,怎知我們渾呢?”
立刻有司業接話:“近月衆學子勤勉,課業皆在乙等之上,請陛下親驗,以證我大應械道。”
邊上六皇子嘴角一抽,皇建帝老眼昏花沒看見,沉默了片刻,揮手。
“取來看看。”
從朝天門到南鳳門,快馬也需一炷香。陛下乏了,如廁喝藥,大臣們早就習慣這動不動的歇息,聚到偏殿。
鐘錦也被帶過去,隻是一身泥水,不便污了皇家坐褥,便在檻外立着。
吹風。
宋司業走過她身邊,壓聲:“到底什麼情況?”
鐘錦笑:“您放寬心。”
那邊就真把心放下了,緊接着聽鐘錦喘了口氣:“反正是完了。”
宋塗松趔趄,被一隻手扶住。
空氣裡立刻彌漫起淡淡的藥味,那厮在這天氣以藥當酒,悠悠轉着碗,也不知聽了幾句。
道:“大人别摔。”他似乎和宋塗松很熟,笑。“工部煉鐵缺個跑馬場,等着大人批呢。”
“你啊,還有你……!”宋大人半天說不出話,被其他幾個大臣一拽,白着臉瞎扯去了。
這一角便靜下來,鐘錦側頭,才發現雨換了一種落法。
風小了,淅瀝而綿長。
莫上麟已換了衣,幹燥清爽的很,手指在她髒污面頰摁了一下,那因冷而咬緊的瑟縮就不差累黍,傳了過去。
“你有本事,”鐘錦竟又聽見這話,“昨日快死的是誰?”
她張嘴有些不自在:“因誰死的,王爺清楚。”
那厮松開她:“這會兒不叫殿下了。”
莫上麟這位置站得好。鐘錦瞧不見他身後的大臣,偏偏側邊就是道兒,木葉沒完地響,像有人來似的。
她傾身上前,聲兒用氣歎出來:“多生分,顯得您這杯藥,奴也不該接了。”
莫上麟手沒動:“本王欠你一個人情。”
那眼皮兒挑了一道,鐘錦拽住他腕微微踮腳,就這麼借着他手把藥喝了,才擡起頭。
“不消用這個。”
瞳孔因熱湯敷上一層水汽:“陛下這秘案,不好查啊。”
“你又知道了。”
實在是太親昵的動作,那聲音不自覺黯下來,沾着一些不清不楚的東西。
鐘錦就松開手,從這極近的距離裡退開。
“猜的。”
冰涼指尖帶着狠摁住那厮喉結,在微紅脖頸上留下一個白印,話倒無辜,“去逗逗鮑四匡。”
莫上麟吞咽了一下。
自己都沒注意到的心緒蕩漾就被這一指戳破,暧昧,又無情。她偏頭看這高堂,淡道:“指不定兩條魚,就一起上鈎了。”
去冶閣的人便回來了。
重新回了崇德殿,陛下的面色似乎比方才活了一點,接過馮大公公親自取回的卷宗,當衆翻起來。
神色果然稍霁。
宋塗松剛剛緩了口氣,心道死孩子吓他,就聽皇帝突然疑了一聲。
手撚起下頭另一本冊子。
“這是什麼?”
馮久跪下,似猶豫了一會,才頂着不耐煩回:“奴才方才進閣的時候,聽見有人呼救。”
“這種時辰,奴才實在是擔心有哪位學子出了岔子,便尋聲去找,竟然是靳公子的小厮。”
鐘錦被莫上麟看着,極自然地震震擡頭。
就聽他道:“在房裡瞧見了這個。”
不知為何,宋大人眼皮突然開始亂跳,大夥隻能看見陛下把冊子拿到眼前,好像看不懂般一頁紙反反複複看了幾回。
然後掐住冊子的手開始痙攣。
半張臉從嘴到眉抽搐,禦醫立刻沖上殿,司業們不知是該跪還是該死,就見皇帝突然從裡頭拾起張紙,人頓住了。
開國大帝戎馬半身,一盞茶間這垂暮之人竟從氣急變成難掩激越,緊接着人在怅惘和憤裡倒了幾輪,人都要以為失心瘋了。
天子的面相就回光返照般泛起紅光,壓下紙狠狠合起冊子,丢到堂下。
聲兒沉:“你有本事。”
這是鐘錦第三次聽到這句話了,她隻是不卑不亢彎了下腰,聽皇帝問。
“叫什麼?”
“淮陰靳氏,靳衷。”
莫上麟已滿無所謂上去撿起冊子,略略翻了幾頁,竟然笑出聲。
然後在高堂大殿上截了皇帝的話。
“父皇,我工部要不起這樣的人才。”
“還是讓這位,靳衷。”他熟悉了一下這個名字,“帶着她的腦子,禍害軍器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