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自個兒院子的時候,晚霞豔豔如火,似乎要從天際把皓京包圓吞滅,再燙熟這貪心的五髒六腑。
她進門落鎖,一枚銅闆砸下樹上的簡梨,道:“給夢之遞個信,在冶閣多留幾日,盯着點盛悠。”
那厮就刷一下躍出去,尋籌備鋪子的戚子夜吸貓去了。
她無聲地笑了笑,竟抽動了瀕臨極限的心髒,隻得一拖三慢移進屋,俯面将身子埋進被褥,低低呼了口氣。
一夜。
這點火星子夠折騰莫上麟一夜。
終于能歇息了。
然而一晚滿皓京無眠。
醜時末,人們聽到火把和錦衣衛刀劍摩擦的聲音自朝天門卷至工部,又聲勢浩大壓着個華服貴人,一路驅到宣王府。
門一開,恭恭敬敬比了個請。
王府就封住了。
鐘錦眠淺,但這場面在夢裡囫囵循環了好幾遍,她嘴角竟然不覺間勾出一道笑,直到醒時都沒消。
出了門。
陛下明令杜宣淫,她順着樓梯攀上這座尋常茶坊,尚未推門,先被嬌笑刺了一耳朵。
郭愷在溫香軟玉裡擡起頭:“好幾座樓裡最嫩的姑娘。”他拍了拍邊上座。“聽曲兒啊。”
鐘錦把人驅那邊去:“找這麼個偏僻地方把我約出來,有事說事。”
那厮就哼唧:“和榮二一個脾氣。”
他倒也沒飄到昏頭,言簡意赅把彈劾宣王的事說了,紅光滿面:“嘿,閉府思過,還沒說關多久,三皇子打娘胎裡出來就沒吃過這種罰。”
鐘錦點了點頭,指腹搓在那銀竹紋上,玩帕子。
“大人動作也真快,早防着呢吧?”
郭愷自然不能說一切皆乃太子之前的布置,面上笑得高深莫測,心裡虛,換了話頭:“至多一旬,工部便可恢複常态,靳兄想要什麼官兒,老哥我替你留意。”
鐘錦便端起酒,分明是一個敬的動作,臨碰上忽然一偏。
眸子黠得很:“我不做宣王手下的官。”
“那你還想怎樣!”郭愷不樂意了,人卻瞧着那張臉,突然回過味,驚,“你想把宣王爺做了?怎麼可能!”
他也是瞧這小子合眼,壓聲多嘴:“我告訴你,陛下在一日,隻要宣王不謀反,誰都做不了他。”
她也輕聲:“為什麼呢?”
那坨肉就又攤開了,喝酒:“誰知道,反正動過心思的全死了,我不幹。”
鐘錦“唔”了一聲,似是歇了念頭,随意吃了一會,像是有了主意:“快六月了,漠北亂不了多久,今年修繕宮殿的事兒定了麼?”
“差不多。”這不是什麼機密,郭愷把姑娘們喊回來,翹腿,“哎呀油水多還事少,你會挑。”
他肥手一揮:“等着吧,給老弟踢個營繕司的郎中騰位子。”
新敲定的械甲要在十日内鍛造完畢,再送往漠北,故而多用普通鐵甲改造,榮瀾點她同去郊外打鐵營盯班,待了不到半日,她就溜回來了。
隻一句,太熱。
衆人瞧她的目光便更複雜了些。一個天才的滑頭,不參大是大非、貪得小财小利,就像清水變成了油,一眨眼,就和老人們混到一起。
從軍器監出去的時候,她步子有些晃,含含糊糊拐進巷子,再擡頭,除卻那雙眸子被酒氣熏得發紅,沒有半分醉意。
亥令撞上的就是這麼一雙眼,呆得他險些從屋檐上掉下去,抓着牆喃:“……怪不得。”
“怪不得什麼?”鐘錦止了步,也沒期待他答,“閣下出府靠的是賄賂、遊牆還是密道?”
亥令:……?
面皮兒下的人卻已經笑了一聲,朝宣王府的方向走過去:“遊牆不行,一條密道換我赴邀,算作三殿下的誠意。”
小侍衛沒懂。
這人怎麼就知道自個兒是來找她,又怎的就這麼答應了呢,明明前兩天還一副和主子水火不容的樣子,他都準備動用武力了。
亥令腹诽了一路,邊上鐘錦卻在地道裡仰頭,指尖擦過頭頂的泥,湊到鼻尖。
腥的。
她皺了皺眉,剛想催促亥令走快一點,那人就停下來,推開頭頂的遮闆。
光一瞬刺得她眼睛疼,偏頭眨了好幾下,目光微滞。
這裡是……
“主子的寝室。”亥令把她拉上去,“連挖三天趕出來的密道,原來是為了你。”
什麼東西就彈到他腦袋。
小屁孩渾身是膽,朝他吃人的主子扯鬼臉,跑了。
鐘錦才發現遮闆外側有桌腿長期壓摁的痕迹,案幾就在邊上幾寸。
人坐過去:“王爺算得遠。”
“不如六小姐動作快。”他聞到酒味,眉心極細微的蹙了蹙,“怎麼披了張皮,就這麼讨人喜歡呢?太子找過你。”
她仰起頭,情緒都掩藏在眸底,看不清:“王爺真是高估我了。”
三皇子不太信。
殘陽很暖,照得輕塵都在靜默的房間裡懸空、靜止,給那張臉打上極柔和的顔色。她就這麼看着他,看得莫上麟突然很想把面具撕下來丢了,才朝案上錦盒點了點:“換張臉。”
那張面皮就褪下,露出一張畫過男妝的臉,又被新皮覆蓋。
他有些煩。
宣王府并不安靜,上次是暴雨深夜瞧不清,現在跟着莫上麟走出去,停下行禮的侍女可以從寝室排到王府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