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并不時時刻刻連着下,跟着徐衛沒走成的親眷住進徐宅,檐角淅淅瀝瀝。
除卻一牆之隔外泛起的酸水味,景緻的确很雅。
“戚均”自還有應酬,鐘錦在廊道上腳步微頓,擡手按了按胸口,把悶在那兒的惡心壓下去。
“大、鐘掌櫃,”萬刻發鑽雨而入,收了傘,水印擦了一地,“縣裡屬下繞了一圈,柳源河堤比城牆處低了一尺半,水一時半會掩不進來,倒是永定河穿城而過那一支泡發了一排牆根,說是時興的一種空鼓樓,底下挖空了,再泡會兒準塌。”
徐宅的客房與内院隔着一小叢竹,搬家夥什的聲音呵三吆四。看來這位徐縣令還想着溜。
鐘錦揉着虎口穴位,往客房走:“避開徐衛,支會一聲吳主簿。你是泗汀人?”
“呃是。”
這張永遠寫着“何時放衙”的臉微微一僵,鐘錦已推門:“十年前那場水澇退後,泗汀滿地殘垣,能看出隐患不稀奇,就這麼和吳主簿說吧。”
回頭見萬刻發摳手,眼角微彎:“緊張什麼?等此事終了,斷不會再叫大人演戲。”
萬刻發張了張嘴,沒有出聲,出去了。
“他是害怕,不是緊張。”
人走出視線,屋裡渾似不存在的簡梨僵硬開口,兩手仍然維持着懷抱嬰孩的姿勢,補充:“和我現在一樣。”
這話被殺人不留痕的簡大俠說出來實在是詭異,更何況一支蠟燭都不點,暗的。
鐘錦俯身時一股惡心勁翻湧上眉心,想緩和關系的半句揶揄卡了一下,說不出話,隻能作算。
“五皇子伏誅時,和他與吳鴻鹄一樣被昔日好友賣過一刀的不可盡數,而後朝堂局勢撥盤換面。我瞧着這麼像井繩?”鐘錦擺手,支着身子去解救這輩子沒與活人親近過的大俠——可那小孩不是死的麼?
觸到鼻息的手指一頓。
“這個還有氣?嗯……竟然是睡着了。”
髒兮兮的薄布裡頭,小丫頭就這麼和另一具屍體安然相卧着啃手。不知是不是被陌生氣息驚擾,鐘錦微熱的手指剛剛觸到她臉,那帶着涎絲的指頭掉出來,打到簡梨胸襟。
這位倏地一抛退後。
鐘錦趕緊去接,幾息後睡懵餓暈的嬰孩睜圓大眼,淚水積蓄足夠,然後哇嗚大哭。
“走。”簡梨如臨大敵,擡腿拽她,“去哪。殺誰。搶劫糧倉要麼。”
鐘錦竟然從這毫無起伏的話音裡真聽出怕,來不及奇,已被迫把小丫頭丢榻上:“來人!”
亥令牆上探頭,鐘錦朝他打手勢:去找孩子她爹!
自偏門出去,牆角溝槽水流湍急,流民不敢聚在府衙邊上,膽子大的抱臂蹲在街對面,烏漆嘛黑。
很難相信,方才死在堂上的女人就是從這堆人裡随便揪出來的青樓女,丢掉她孩子的媽媽還擠在那肮臭巷子中,啃着搶到的餅往這兒看。
鐘錦偏過視線。
“有幾尾九千歲,陛下疑心真重。”
話音未消,邊上人已扯低帽檐。
“做什麼?”鐘錦生怕那丫頭的魔音給人震傻,簡梨卻燥着,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
“戚氏掌櫃被洞庭商幫跟蹤,打一架。”他思考了一下,沒覺得這個邏輯有問題,躍上房梁。
鐘錦扶額。
陰影裡淡去人,一刻鐘後三位大内高手缺牙斷骨被丢到霍緣鸢院前,簡大俠才抖掉渾身雞皮疙瘩,回了神。
發現金主不見了。
嬰兒餓久了,哭聲像要把最後一點力氣都嘔出來,以至于鐘錦貼牆走了一陣,還能在忽遠忽近的腳步中隐隐聽到那聲音。
隻能拐進窄巷。一隻高跟木屐踩上松動的青石闆,泥水濺上鞋襪。
這種潮濕貼身的感覺不好受,她彎下削薄脊背撩起下擺,餘光瞟見拐角處露出一個尖的鞋,唇角微勾。
再擡腿,那腳步跟了上來,間或夾雜一種蛇行一般的莎莎聲,若不是她在簡梨身邊聽了個習慣,絕對察覺不出。
随手擺正牆邊竹篾,指甲蓋與滴水的蔑條輕輕一磕碰,石塊飛出。
“啊!矬屁的,”這夥人顯然也不想再幹跟蹤,太沒面子,嚷,“喂!我們霍幫主請鐘掌櫃去院裡喝茶,你啊啊你誰啊你!”
濃煙驟起,竟沒人知道何時被她下了套,眼前居然出現一夥黑衣蒙面,二話不說抄刀就砍。霍家探子立刻大亂,刀鋒割喉的前一瞬頭頂橫劈一竿,那人剛要大喜呼救,猛地對上那面。
蒼白,瑰豔,瘆人一笑。
緊接着這顆烏發長垂的頭倏地上升消失,那人隻聽見自己胸口重重一錘,我、莫不是要死了!
一拳就砸到心髒,有聲音淡淡飄過:“死了難看呐,留口氣。”
慘叫穿破煙塵。
擡手收回繩索,鐘錦屈身緩氣的幾息間蓋回面皮,幾乎立刻聽到下頭有人追上,摸出千面蓮一撥——
什麼都沒發生。
待那黑衣擡眼,鐘錦已恢複了拖沓步子,很有禮節地背對亂揍遙遙擺手,消失在巷外。
追太緊了啊,不好拴的群狼。
她終于感覺身後清靜,路邊隻剩下無家可歸者微弱的嘟罵,拐進一間民宅時不小心撞下一樹的水,被一雙手扶住。
“府主?你……”
“诶。”鐘錦閉眼緩了一下,借她手臂撐進屋,“可能是水土不服吧。好久不見,芸娘。”
身邊人擡起頭。
燙傷疤痕自左邊眉骨蔓延到整個右臉,崎岖,煞氣淩人。這是一點生肌膏都沒有用,鐘錦有些惋惜地歎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