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何昱滿不在乎,還是老實把錯題整理到了筆記本裡。
後排兩人一前一後低頭學習,都是略略前傾的姿勢,出奇地一緻。
黃芮芮看着看着,摸着吃了個滾圓的肚子不是滋味,捏着剛拿到手的薯片不知該不該下嘴。
“班長就算了,怎麼何昱都這麼勤奮?誰才是倒數?”
方潤壓低聲音,和他們交頭接耳,“你才注意到?前段時間人路過都得看他一眼,老師晚自習都特意過來瞅了好幾回。”
實驗班的人都努力,但少見這種睜眼閉眼都在書桌前學習、姿勢都不帶換的人,課間還能望見個背影,午休晚休時分便消失在自習室中。
一天下來,除了跑操,似乎很難見到這人的正臉。
連走在路上都似乎垂眸戴着耳機不知聽些什麼。
甚至劉立風一度親自過來拉何昱談話。
“你别太有壓力,慢慢來,不至于這麼拼命,這還得幾個月才高三。”
何昱:“還一個月。”
劉立風啞然,尋思這孩子就算數學再差不至于加減不會算吧。
作為賭約中的唯二知情人,鄭淇抱着胳膊,閑閑看他在深夜的書桌前奮筆疾書……當然不,數學他隻能在苦思冥想下努力盯着題目憋公式,手背上繃出的青筋顯出這人的不平靜。
看着他長舒一口氣,終于把最後一筆結果填補在等号後。
“你怎麼這麼快适應過來的?”鄭淇問。
“什麼?”何昱一時沒反應過來。
他這一個月來幾乎把自己的時間壓縮到極限,每天兩份作業,還得時不時參與吳靜靜的競賽培訓課,平均睡眠時長不足五個小時,往往到周六關了鬧鐘便是一睡不醒,不睡足十個小時壓根醒不過來。
有次升旗,大概站了太久,差點睡過去,一低頭磕在鄭淇的後背。
鄭淇仔細回想之前做過的幾份家教,學生成績都不太行,相應地,也沒有任何自律性,他每天就顧着跟那些小孩扯皮催作業了。何昱這樣的簡直像最嚴苛的學習機器,省心到讓人惶恐。
好一會兒,何昱才意識到他在說什麼。
“這才哪到哪?”他嗤笑。
鄭淇看着對方帶着挑釁的眼神,半晌,接過寫完的練習紙,“行,休息五分鐘。”
等他從樓下帶着飲料上來,何昱坐在陽台欄杆上,單腿跨在欄杆扶手上。今晚沒有月光,陰影籠罩了他大半張臉,隻有屋裡的燈光影影綽綽映出那人一點鼻尖。
睡衣領口敞着,這人似乎不怕冷,但臉邊呵出的氣卻朦胧一片白。
他把可樂遞給黑暗裡的人,刺啦兩下,兩人安靜對飲。
“那座山去過嗎?上面有個公園。”何昱說。
鄭淇不客氣地打斷他,“那隻是個小丘陵。”
何昱不耐,“丘陵丘陵丘陵,知道你地理好。”
前者哼笑出聲,示意他繼續說。
“半夜的時候,那裡很冷,但熬到五六點的時候,就能看見日出,半片天空都像翻滾的金海,太陽也是沁了血一樣,很豔的顔色。很多大爺大媽會在那會兒上來鍛煉,腰間别着個小音箱外放音樂,環衛工掃地的摩挲聲混在風聲林霧裡。還有鳥叫,山裡到處都是鳥,操有次還拉屎挂我衣服上,半夜也有不知道什麼的玩意兒在鬼叫,真挺吓人。以前就想着要不找那些大爺買個音響,放個電子樂,墳頭蹦迪都能壯膽了。”
何昱說得颠三倒四,像是沉浸在自己的回憶裡,但這是鄭淇第一次聽他講這麼長的一段話。
鄭淇評價:“這愛好挺特别,半夜爬山。”
“體驗不錯,你有空可以試試。夏天就算了,蚊子多。”
何昱跳下欄杆,支着胳膊趴在冰涼的杆子上,懶懶地用手劃拉着圍欄外側的玻璃。夜間的空氣潮濕,玻璃上能摸到氤氲水汽。
靜了一會兒,五分鐘大概早過了,但沒人提起回去看書這事。
“你……”
猶豫許久,鄭淇看着他不知說什麼,“你,大半夜不睡覺嗎?”
何昱面無表情。
兩人對視幾秒。
最終是鄭淇轉開頭,笑了聲,“神經。”
也不知是說誰。
何昱埋頭趴在欄杆上笑了半天。
直到涼意順着夜風灌進喉間,讓人嗆了幾下。
“沒心情。”他緩了緩,仰頭喝了一大口可樂,動作有些用力,飲料溢到了下巴上,也隻是拿手胡亂擦擦。
鄭淇給他回屋帶出一張紙巾。
何昱敷衍着擦了兩下,低頭閑聊似的說:“那會兒公寓裡有我爸媽請的保姆,比監控器還煩人,随便幹點什麼,都能告訴他們,然後因為這些事吵。不停吵,現在想想我也不知道這雞毛蒜皮有什麼可計較的,也可能沒話找話吧。很奇怪,明明碰不到幾次面,我說我都記不太清我爸媽長什麼樣你信嗎?那些人真是很煩,背着畫闆跑去那邊過夜都比待在家……公寓裡好。”
而後,早上七點跟個沒事人似的去學校上課,反正他也不聽課,不需要回公寓拿書包。累了就趴桌上睡,不累就出神聽講台上外教叽裡呱啦。
連家裡保姆都覺得他每天遊手好閑像個廢人,要麼家裡躺要麼學校繼續癱,若是不見了就是叛逆發作離家出走。
他在反鎖的房間、在小山公園裡,沒日沒夜地畫圖趕稿,大概隻有這時候能暫時清空腦子。趴在學校桌上時,就隻能戴着耳機聽英語聽力,在無人的教室對着錄音筆練口語,也許有朝一日可以逃離Z市或者幹脆出國遠走海外,就再也不用在這鳥籠一樣的地方受罪。
但事實總是距他的理想十萬八千裡。
出國不過是從一個牢籠跳到另一個為他規劃的囹圄。
現在也許也不過是在另一條相對輕松的路上繼續麻痹自己。
這玩意兒真是可樂?
何昱拿着瓶子,覺得自己有點上頭。
鄭淇完全沒有料到他能對自己說這些,以這樣輕描淡寫的意味告訴自己。他早就據之前辦公室聽到的傳言有些猜測,但從不多想,自然沒預見此時此刻。
何昱對外向來是對人愛答不理,油鹽不進。
他自然也沒打聽别人過往的愛好,但看着這人少見地軟軟趴在欄杆上的頹廢模樣,心頭一動。
不知哪來的沖動,鄭淇問:“你什麼時候開始學的美術?”
他還記得某個夜裡,為何昱講着課找草稿本,無意翻到一張角落裡的紙頁。紙上蒙了一層塵,但朦胧的形狀下,可以看見畫的是一幅城市俯瞰圖,筆觸粗犷,高樓林立的樓房與熙熙攘攘的人群卻以極其生動的形象躍然紙上,帶來一種難言的視覺震撼。
“不記得了,很小,他們給我報的班。”大概是前面什麼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講了,此時再後悔也來不及,何昱更沒有了負擔。
“小時候挺煩畫畫的,看不懂,半天畫不好。但他們說我有天賦,讓我一直學着。”
“後來小學初中,成績都不太行,更加不讓我放手了,說出來也挺有面的不是麼,總比不學無術好。不過那時候我不太抗拒,就習慣了。”
後來,畫畫成為他表達内心世界的重要窗口,畫紙成為他一切負面情緒的發洩口。
再後來……
何昱深吸一口氣,微微閉了閉眼。
似乎這就成為他唯一的優點,記憶裡的那兩位也隻能看見這一點。
畢竟都是有頭有臉的人,不需要一個一無是處的兒子。
可惜畫畫隻是他的興趣之一,他從來沒有想過讓這成為他的全部。更不用說那些日夜疲于作畫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