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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濟寺的後院特設有供香客休息的廂房,西院是普通香客暫住的,東院是達官貴人可用的。
東院最寬敞雅緻的一間房内,厲嬷嬷接過小丫鬟捧來的幹淨衣裙為許令嘉換上,見自家小姐眼神仍呆呆的,便知她的全副心思都記挂在前院的裴邈身上。
厲嬷嬷将許令嘉腰間的碧綠絲縧一點點捋順,見她臉色恢複紅潤,忍不住歎道:“方才池邊人不少,小姐那般與丞相家二公子說話,實是不該。”
許令嘉并不接她的話,隻拿眼瞧着窗外:“嬷嬷,好了嗎?我還得出去呢。”
“沒有。”厲嬷嬷闆着臉把雀躍的許令嘉按了回去,“才剛上了藥,太醫說了小姐不應四處走動,宜多休息。”
正打算為許令嘉梳頭的青枝見狀噗嗤一笑:“平日裡小姐總說我和蘭翠怕嬷嬷,豈不知我們作為小姐的貼身侍女,自是有其主必有其仆。”
許令嘉氣得沖她扯了個鬼臉,啐道:“滿屋裡就數你的嘴最是刁蠻!”
厲嬷嬷知道許令嘉不愛聽她唠叨裴邈的事情,吩咐小丫鬟将換下的髒衣物送回馬車上,便換了話頭:“小姐那身衣裳可是為了上巳節特意趕制的,今兒頭回上身就搞得這樣。”
“這冰蠶玉錦是國公爺月前才從東海帶回來的,一共兩匹,一匹獻給了太後娘娘,一匹在姑娘這兒……”
厲嬷嬷并沒有将話說透,憑它多珍惜的料子,國公府都供得起,但小姐今日是為了丞相府二公子才跟來的普濟寺,還不慎落水受傷,這若是讓國公爺知曉了,難免又要有一頓狂風暴雨。
聽到輔國公的名字,許令嘉不忿的神情終于收斂起來。
輔國公許氏是本朝的開國功臣,功勳卓著。
可惜老國公子嗣單薄,膝下隻得三個子女:國公夫人所出的嫡長女出嫁早亡,嫡子許令珹好容易長大成人,卻素來體弱。
此後數年,國公府再無添丁之喜,直至老國公四十那年,府中姨娘才生下了許令嘉,這也是國公府最後一個孩子,八年後,老國公離世,許令珹承襲了爵位,便是現在的輔國公。
輔國公對這唯一的妹妹極為寵愛,事事有求必應,許令嘉也極為敬愛這位嫡長兄,可唯有許令嘉自己知曉,長兄對她好是一回事,管教也是不為外人所知的嚴厲。
隻見方才還興緻勃勃的許令嘉頓時愁苦不已,卻還是嘴硬道:“嬷嬷你專會戳人軟肋,我這傷過幾日便會好,到時隻要嬷嬷不說,兄長怎會得知?”
厲嬷嬷見她這般便知她将自己的話聽進去了,放緩了語氣:“今日池邊的動靜……知曉小姐身份的可不在少數,國公爺豈有不知之理?”
許令嘉抱着的最後一絲僥幸落空了,本還想在離開前同裴邈說上幾句話,怕也是不成了。
她支着手臂默默了許久,腦海中全是方才裴邈的俊逸模樣,而後像是想到了什麼,正欲說話,門外突然傳來了幾句細微的交談聲。
她循着聲音望過去,隻見窗外先前在池邊受傷的那位姑娘正在同蘭翠講話,許令嘉走近幾步,恰好對上那姑娘的盈盈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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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許令嘉的廂房離開時,已是夕陽西下。
阿離不由眯起眼朝天邊望去,昏黃的殘霞将寺院的飛檐翹瓦折射出一道道淺淺的陰影,鋪灑在大殿背後的白牆上,隐隐綽綽。
那張總是怯生生的白皙小臉,在夕陽的映襯下有種别樣的神采,緊蹙的眉毛舒展開來,眉眼間的郁氣也消散許多。
阿離咳嗽兩聲,沿着小路慢慢往回走,猜想此時許令嘉應當在去尋裴邈的路上了。
方才她特意上門感謝許令嘉的回護之情,倒将許令嘉鬧了個大紅臉,兩人暢談許久,發現竟是格外投契。
聽聞阿離還欲向裴邈緻謝,正為不知如何尋他而憂慮時,許令嘉更是主動請纓,願意替阿離走這一趟。
阿離自然從善如流,泫然欲泣地拉住了許令嘉的手,分外感動的神情讓許令嘉徒生幾分心虛。
先前幾乎昏迷時,阿離聽到了許令嘉和裴邈的對話,又想起來書裡關于二人的一段描寫:
輔國公府小姐許令嘉心慕丞相府二公子裴邈,京城人盡皆知。
隻是輔國公許令珹似乎對裴邈極為不喜,甚至可以說是厭惡,故而每次許令嘉都得想方設法瞞着許令珹,才能見上裴邈一面。
今晨放生池邊人多眼雜,許令嘉大約是不想讓這事傳到輔國公耳裡的。
阿離方才看似無意地提了一句,觀許令嘉和她身邊那位嬷嬷的神情便知,她的料想不錯。
而若要論,誰能壓堵住衆人的悠悠之口,也隻有裴邈這位新任禦史大夫了。
近年來,朝廷吏治混亂,屍位素餐者不計其數,但禦史台的黴頭可沒有人想碰。
且常來普濟寺的香客大多是在京城讨生活的,隻要裴邈肯出面,他們自然也懂得守口如瓶,裝聾作啞的道理。
這樣一來,兩人落水被裴邈所救一事也不會有人敢四處宣揚。
至于阿離為何不自己去見裴邈,一則她并不想在今日這種情形下與裴邈有接觸,二則自己的身份也并不足以讓裴邈為她做事。
許令嘉是最适合去的人。
“咯吱”一聲,阿離從沉思中回過神來,發覺自己不知何時走到了一片陌生的竹林,她站在原地思索了片刻,想起來這裡是普濟寺的後山。
她懊惱地踢開腳下的半截枯竹,自己的警覺性似乎因來到異世的緣故降低了許多。
辨認了一會兒方向,她沿着來時路往回走。
才走出十餘步,阿離的腳步越發虛浮。
即将失去意識之際,她落進了一個有些陌生的懷抱,冷冽蕭索,帶着明顯的肅殺氣息。
“阿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