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之硯回到京城時,已是夜半。
他牽着馬走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眉眼間含着些許疲乏,步伐緩慢。
自五年前傷好後,他便幫着賀家人打理藥鋪,賺些藥錢,隻是一家人過得仍是困苦。
這些賀之硯都看在眼裡,他想要報答賀家人的恩情。
可自己身無所長,唯有一身武藝可用。
隻是這身武藝太過顯眼,他又身世不明。
雖賀父對外說自己是他遠方子侄,父母俱亡來投奔他,可難保沒有人知道實情,他在那樣的小地方施展武藝,隻能招來禍患。
也許是機緣巧合,第二年,賀之硯無意中救了天下第一镖局“卞氏镖局”的少當家卞谒。
卞谒是個俠肝義膽之人,看出賀之硯的不便,爽快地邀他為镖局走镖,也算是一份差事。
自那以後,賀之硯便經常早出晚歸,隐去身形與镖局同行護衛,賺些銀兩,每月交給賀父。
賀父問過幾次,見他不願說也不勉強,隻囑咐他一定注意身子,小心行事。
繞過三條街,馬兒有些不耐地打了個鼻響,今日跋涉許久,它也累極了。
賀之硯停住,拍了拍馬背:“馬上就到了,馬上就……”
他擡眼,目之所及是一片空曠寂靜,仿佛天地間之餘他一人。
“賀之硯”這個名字是賀父為他取的,他并沒有什麼意見,或者說他不知該有什麼意見,從醒來,他的過去就是一片空白。
是“賀之硯”,或是别的什麼人,對他來說都沒有分别。
偶爾見賀家父女的相處,他都像在看一場戲,一場與他無關的戲。
賀之硯牽了牽缰繩,繼續朝前走去,才轉過角,遠遠便能看見前面一點亮光。
賀家小院前挂着一隻昏黃的燈籠,他心頭一動,輕輕将燈籠取下來。
自阿離在家養傷起,賀之硯每次回家總能看到這隻燈籠挂在門前。
這其實不能算是燈籠,而是一盞花燈,上面印着紫鈴花的圖案,鄧穗也是淺紫色的,鄉下阿婆賣的花燈做工粗糙,卻是阿離的心愛之物。
賀之硯小心地将花燈捧在手裡,輕聲推開了院門,東屋的燈沒有點上,屋裡的人已經睡下。
他将花燈挂到阿離的屋前,燭光映照着他淩厲的側臉,莫名柔和了幾分。
忽然屋裡發出一聲響動,接着賀之硯就聽到了阿離的聲音:“是兄長回來了嗎?”
她似乎是才睡醒,聲音和平時很不一樣,帶着隻有在最親近人面前才會有的撒嬌語氣。
賀之硯聽着,一時間竟忘了說話,也忘了該離開。
門從裡面打開,阿離披着衣服,手裡也端了一隻燭燈,漆黑夜色中點起的兩盞燈将兩人間的距離照得更近。
阿離眯着眼适應了片刻,又揉了揉眼睛,才看清了站在她眼前的賀之硯,鮮見地有些生氣:“兄長今日怎麼這樣晚?”
賀之硯回過神來,注意到阿離額頭上的汗水和那雙眸子裡面藏也藏不住的驚惶,他皺眉道:“做噩夢了?”
阿離一愣,随即不好意思地點點頭,聲音低低地:“父親連日宿在宮中,今晚你也沒回來。”
阿離忍不住在心裡罵自己沒用,她明明不想讓父兄擔心的。
她悶悶地垂着頭,賀之硯隻能看見一點她蒼白的側臉。
他張了張嘴,阿離上前一步,輕輕拉住他的衣角:“不過現下兄長回來了,阿離便不怕了。”
“我——”賀之硯有心想解釋今晚為何這麼晚才回,卻又不知道從何講起,阿離卻忽然擡起頭道:“啊!兄長的藥!這會定然都涼透了!”
她苦着臉,不敢擡眼看他:“小爐子今日借給隔壁嬸嬸忘了拿回來了。”
雖是這樣說,但阿離卻有些心虛和竊喜,眼睫緊張地抖動着。
之前數日,她都是如自己所說那般,将藥熬好放在兄長房間,擔心兄長歸家晚,還特意放了一個小爐子溫着,卻不想這幾日與兄長真的一面也見不上。
阿離心中郁悶,見今日兄長至晚未歸,她将藥熬好後便故意沒有将小爐子也拿進兄長房間,這樣便能借煎藥之名見上兄長以一面。
沒想到就因睡前一直想着這事,神思不定,反而魇着了自己。
見阿離這般閃爍其詞的模樣,賀之硯也不戳破,擡手摸了摸她毛茸茸的頭。
這下兩人都是一頓。
燭光下,阿離的耳尖悄悄紅了,賀之硯撇開視線:“你歇着吧,我去溫藥。”
阿離卻不肯:“涼過再溫的藥,藥性就散了,我再去煎一碗。”
說着,阿離繞過賀之硯,還不忘回頭朝他擺擺手:“很快的,兄長稍等片刻——”
阿離隻顧着與賀之硯說話,沒看見身後的台階,一腳踏空,猛地向後跌去。
“小心!”
賀之硯臉色微變,身體先一步做出反應,迅速上前拉住阿離的手,将她拉了回來。
阿離心有餘悸地從賀之硯的臂彎中直起身來,見他嘴角緊抿着,神色比平日裡還要冷淡幾分。
阿離吓得半晌不敢出聲,控制不住地眼眶發熱,她又給兄長添麻煩了。
阿離将臉藏在陰影裡,不想讓賀之硯發現她的異樣,深吸一口氣盡力讓自己的聲音不那麼顫抖:“謝謝兄長,我去煎藥了。”
賀之硯卻始終牢牢抓着她的手臂,阿離掙脫不開,面色更是窘迫,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
不等她說話,賀之硯已牽着她朝藥房走去,那盞紫鈴花燈不知何時到了他另一隻手上,花燈低垂明亮,将她腳下的路階照得一清二楚。